委託策展
Commissioned Curation
Commissioned Curation
林壽宇作品於「所在—境與物的前衛藝術1980-2021」展出一景,
左為《無始無終》,右為《遠山無限碧層層》。
文 / 蔣伯欣
本文轉載自:《所在—境與物的前衛藝術1980-2021》 = Places of being:space and materiality in Taiwan’s avant-grade art,1980-2021/蔣伯欣,許遠達撰文,臺中市:國立臺灣美術館,民110.08,頁8-13。
展覽名稱:「所在—境與物的前衛藝術1980-2021」
展覽時間:2021年8月14日至2021年10月17日
展覽地點:國立臺灣美術館
策展顧問:莊普
策展人:蔣伯欣、許遠達
1984年2月,51歲的林壽宇(1933-2011)在春之藝廊舉辦回國定居後的第二次個展。在此,他發表了全新風格的《遠山無限碧層層:無始無終系列》六聯作,這也是他回國後最具雄心的個展作品。1 此展以「空間/顏色/結構(form)」為副標題,試圖從形式主義(formalism)的造型語彙出發,解放國內現代主義繪畫的思考框架。林壽宇以空白畫布及其內框組成的六個組件,由小至大排列在展牆上,觀看時隨著身體與視線的移動,依序漸升,以超過視平線的高度作結。觀者將從作品的側面,感知六個厚度不等的白色組件上,分別有白、紅、綠、灰等色彩畫布所繃上的畫框,在平面上構成層層疊合的幾何模組,分別在不同視覺維度上產生變化。此作將現代主義邏輯推演到極致所形成的空白畫布,以及自我指涉的抽象繪畫典範,還原為物質的方形演繹,藉此反思現代主義的平面性與視覺機制。作品製作時,藝術家莊普(1947-)、賴純純(1953-)也在現場協助,影響後進深遠。
半年後,同樣在春之藝廊,莊普召集林壽宇、葉竹盛(1946-)、胡坤榮(1955-)、張永村(1957-)等多位年輕藝術家,共同組織聯展「異度空間」(Play of Space),展出作品廣泛使用未加工的工業材料,探索藝術品的物質性。此展中,林壽宇作品〈無始無終〉以尼龍繩拉出一個經驗性的場域,他用等邊的繩子構成直線和斜線的空間邊界,暗示著一個立方體的可見性,此種結合材質性與拓樸手法,提出了結合物質與場所(site)的藝術生產方式。莊普策動的異度空間展中,藝術家的工作不再是手繪或捏塑,取而代之的,是安排物質與空間相遇的方式,以及觀眾如何經驗此種相遇的情境(situation);在此,「物」與「境」形成了交會,創造出前衛的革命性氛圍。2
「所在—境與物的前衛藝術1980-2021」展覽現場
後牆為張永村作品,右牆為胡坤榮作品。
1 同樣的形式,林壽宇晚年於高雄市立美術館舉行回顧性的「一即一切:林壽宇50年創作展」(2010)時,曾以一件極為接近的再製作作品,展示於展場入口最顯眼之處。
2 儘管後來的論者常以「低限」來形容此展的作風。前一年(1983)在同一地點春之藝廊舉辦「新漢城畫派大展」所揭示的單色畫及其種種材質表現,已提供了現象與還原、視覺性體驗的種種基礎,林壽宇、莊普都曾到現場看過此展。參見拙作,〈材質的當代性:以「新漢城畫派大展」為中心的考察〉,《檔案轉向:東亞當代藝術與臺灣》,臺北市:臺北市立美術館,2018,頁157-175。
現代主義與前衛的重估
就前衛藝術的發展而言,林壽宇返國定居的1982年之時,正值現代主義及戰後的新前衛運動受到全面檢討、並開啟「回顧性」與「當代性」並重的總結年代。除了同一年德國以「前衛到超前衛的總結」為主題的第七屆文件大展、「時代精神」(Zeitgeist)展,另有義大利藝評人奧利瓦(Achille Bonito Oliva, 1939-)總結1968至1977年前衛運動的「前衛—超前衛」(Avanguardia-Trans avanguardia)展,以及荷蘭阿姆斯特丹市立美術館的「60-80態度/觀念/意象」(60’80’,attitudes/concepts/images)展,東京都美術館1981年起也開始以每十年為單位,策劃回顧1950年代以來日本當代藝術發展的系列展覽,鄰近的日本物派或韓國單色畫等前衛藝術,也慢慢進入台灣藝術界的視野。3
前衛藝術的相關報導評述,逐漸引起國內藝術界的注目,並發展出不同的回應路線,林壽宇此時回國,恰好面臨現代主義之後的多重挑戰。現代繪畫運動的抽象語彙,已無法有效詮釋1970年代後國際間興起的藝術,架上繪畫等既有框架,也難以支撐前衛運動的新動向。這段期間,現代藝術運動因1970年代以來臺灣接連遭逢外交挫敗,想像的主體也漸形失效,更強化了回歸鄉土寫實繪畫的熱潮,1980年起,雖然在美國文化中心已有初步裝置概念的幾次實驗性個展,楊英風也推動著雷射藝術與全息攝影的科技發展,但當代藝術的主體空缺,現代主義藝術的典範尚未完整建構,是林壽宇回國時的藝壇概況。4
從觀念的角度來看,《遠山無限碧層層:無始無終系列》透過藝術品的去物質化,揭示空白的畫布不再作為一個再現機制,而是人看見使自己成為主體的觀看機制——無論其大小、遠近、光源,均無固定的視點,純白的畫布既是繪畫行為的起點,也是葛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 1909-1994)定義下現代主義繪畫發展的終點,這也是林壽宇將此系列命名——「無始無終」的內涵;既是起點又是終點,便沒有始與終的分別。正如同一個展中,由空心立方體切割成數個鐵件構成的「存在與變化」系列作品,在觀看以多個空白畫布或鐵件構成的系列組件時,身體藉由移動而經驗到時間的連續性,尋求主體在語言之前的「存在」(being),以存在之「有」相對於變化之「無」,作品從材料本身的狀態(而非材料本身)探究觀看經驗的情境,呈現由空間/顏色/結構的「變化」所共同構成的場所。當林壽宇以「無」指涉「場所」時,也是反思以存在為中心的西方哲學,嘗試從「無的場所」來思考「存在與變化」的意義。
從畫布、鐵件的「物」,擴展到空間/情境/場所的「境」,林壽宇對主體的探尋,也回應了評論家弗萊德(Michael Fried, 1939-)所指稱的物性(objecthood)與劇場性(theatricality),在他看來,低限主義便是意圖以物性取代媒介性(medium),以劇場性取代專注性(absorption)與即時體驗的在場性(presentness),以革新現代主義繪畫的典律。對於在現代主義之後找尋自我語彙的青年藝術家,林壽宇不啻提供了一扇窗。他深刻地影響了莊普、賴純純等人,賴純純〈所有的可能性包括在可能裡〉(1984)以木材、保麗龍等材料混入黑砂、大理石粉,著上壓克力顏料後製作成八件結構物,在不同的空間場所展示時隨機調整裝置,體現她「存在即變化」的創作理念(日後也有多個系列作品以此命名)。5 而莊普以印格戳記的小方格所構成的非繪畫作品,形成素淨獨特的個人風格,每個方格的重複存在,顛覆了現代主義的原創性及其單一意義,每個方格也都有差異變化,也擾亂了觀看的專注性與線性時間,從而打開了當代藝術概念的自由發展空間。
3 參見拙作,〈臺灣當代藝術有歷史嗎?以戰後日、韓為參照起點〉,《藝術觀點ACT》60期(2014年10月),頁6-13。1983年起《雄獅美術》陸續有系列性的撰述發表,收入陳傳興,《憂鬱文件》,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1,頁23。
4 對於1970年代臺灣藝術的「回歸」題材內容上的「鄉土」,與韓國單色畫的「還原」材質意義上的「風土」之差異,及日後兩國參與國際當代藝術的影響。參見拙著,〈穿越「境派」:地域美學的可能性〉,許遠達主編,《自成徑——臺灣境派藝術》,臺北:伊通國際股份有限公司,2020,頁66-70。
5 此件作品於1985年「超度空間」展出。
非物質化與情境的產生
1985年,林壽宇將前述「存在與變化」系列的鋼鐵組件放大,以〈我們的前面是什麼?〉獲臺北市立美術館第一屆現代雕塑展首獎。此作以同一組件、四種變化的鐵件,沒有前後、上下、左右之分,隨地而立於美術館門口的戶外廣場空間,推進了1979年藝評家克勞絲(Rosalind E. Krauss)所稱雕塑作為「擴張場域」(expanded field)在國內發展的趨向。除了物性與劇場性,場域特定性(site-specificity)也成為臺灣當代藝術的重要一環。
從這個角度來看,「異度空間」展已初步涵括了上述實踐,如同賈德(Donald Judd, 1928-1994)在1965年提出「特定物件」(specific objects)的宣言,這些工業材料的物體,既非繪畫亦非雕塑,只依賴其物理特性存在,以強調藝術的自主性。莊普斜倚在牆面與地面間的合版〈七日之修〉,他每天前往展場,將正反面對調,與胡坤榮〈無題〉在地上立起彩色木版,讓觀眾自由跨越穿梭的作法類似,隱含著某種過程性的日常實踐。張永村以9000個小木塊組成牆面和地板上的裝置、程延平裝置透明塑膠布、葉竹盛在地上擺放半成品的鐵網,皆試圖擴張上述媒材的流動性,延伸出空間的張力。「異度空間」也體現了材質序列性和偶然性之間的辯證,企圖超越媒材與形式的侷限,呈現出雕塑家莫里斯(Robert Morris, 1943-)1968年的論文〈反形式〉(Anti Form)所倡議的「從製造『物體』朝向製造『材料』本身」轉移,利用物質、重力和偶然性的特性,避免落入刻板的形式語言。
「從製造物體朝向製造材料本身」的做法,早期國內僅有極少數主流之外的先行者李再鈐(1928-),因任職於臺灣手工業研究所時曾受包浩斯(Bauhaus)的影響,而有過長期間的自主實驗。因緣際會下,他在1960年代末出國考察時,直接接觸到低限主義原作,回國後發展出帶有動態造型語彙與物質構成性作品〈線的律動〉(1972),但未受藝壇重視,直到大型戶外雕塑〈低限的無限〉(1986),方因戒嚴下的改色事件而為廣人所知,是國內少數以會通自然理則與數理序列為創作理念的先驅藝術家。
1970年代,也是在海外展開類似實驗的還有雕塑家黎志文。1979年,他在美國創作的〈在船上〉以64件硬紙板放置在室內地上,也移到戶外草地上置放為地景,排列成方陣或路徑的形狀,當人們走踏時,形成有如在船上時起伏的感受,此作帶有物體重力、重複性與序列性(seriality),亦為「非雕塑」的觀念裝置。其後,黎志文也曾以自然材質的黑豆或米粒,巧妙地結合石材的肌理,追求現代雕塑的造型性。另一位從材質性出發,企圖從現代陶藝的範疇,跨越到雕塑領域的陳正勳,從材質的「嵌入」與「疊架」6,探討陶與土經過燻燒後生滅之間的「關係性」。同樣利用物體的材質性,擴展為空間裝置的另一位藝術家吳瑪悧,則是從德國藝術家波伊斯(Joseph Beuys, 1921-1986)的「社會雕塑」入手,〈時間與空間〉(1985)將報紙的碎片鋪滿臺北神羽茶藝館的空間,轉換了傳播媒體與媒材之間的關係。7 稍晚自西班牙學成返國的陳建北,則是以水銀、香灰、竹子製作的〈對語〉(1989),提出個人對「物性」的認知與詮釋,其光線與空間的安排,充滿了「境」的特異思維。
「所在—境與物的前衛藝術1980-2021」展覽現場
左牆與右牆為莊普作品,後方紅色雕塑為李再鈐作品。
6 黃翰荻,〈試談陳正勳作品〉,《翰荻草》,臺北:元尊文化,1998,頁102-103。
7 該作品也展出於1988年臺灣省立美術館的「媒體.環境.裝置」展。
繪畫的復權:反思平面性與媒材特定性
對於現代繪畫,西方自1960年代的新寫實主義起,便已展開對於前衛運動與現代主義的反省與批判,聚焦於平面繪畫的物質性探索。如克萊因(Yves Kline, 1910-1962)使用火在畫布上創作,或以裸女蘸上油彩在畫布上印出軌跡,皆為重探物質與媒材關係的著名嘗試。對台灣藝壇產生較顯著影響的,則是龐圖藝術展引進的封塔納(Lucio Fontana, 1899-1968)之原作,其穿刺、毀壞畫布的行動,回應了二戰以來創傷與記憶的課題,激起了許多青年畫家起而效尤。8 如李錫奇以降落傘布拍打並壓印在畫布上形成痕跡;李朝進在整面的銅板上燒灼、敲鑿出破洞而成的銅焊畫,這些帶有反繪畫的作法,已不同於抽象表現主義在平面繪畫上追求形式的動勢,而是自「物」的特性中,發展媒材的物質性與去物質性,惟在國內以抽象繪畫為前衛主流的情勢下,並未受到重視。有「現代繪畫運動導師」之稱的李仲生,其實也發現國際間的物質轉向,並論述這種趨向上承自分析立體主義對造型上的需求,而轉趨於動態雕刻對於時間性的表現,帶有前衛藝術的精神。9
李仲生的觀察,雖可呼應同時期剛萌芽的複合性實驗創作,但相關脈絡並未在國內形成主流。戰後的前衛運動以來,現代主義繪畫力圖從幻覺性的再現機制掙脫,從「解讀」意義的繪畫,轉變成「存在」本質的純粹繪畫,此種自我指涉的態度,經歷1970年代低限主義或當代藝術的洗禮,已顯閉塞停滯。到了1980年代,國際間又興起繪畫復權的趨向;新表現主義、新意象主義、國際超前衛等風起雲湧,在此浪潮下,國內畫家也多有針對繪畫的素材、觀念、技法各種層面,展開實驗與反思。
與莊普同期留學自西班牙的葉竹盛、陳世明,受到戰後不定形藝術(Art Informel)的影響,繪畫作品充滿了材質性的實驗元素。兩人都是從西班牙學院派精湛的素描基礎出發,葉竹盛將麻繩、稻草混入顏料形成畫面的豐富肌理,帶著有如達比埃(Antoni Tàpies, 1913-2012)對戰爭浩劫的創傷與觸覺性,《秩序與非秩序》系列也省思人類文明與自然衝突等課題。陳世明回國後受到林壽宇啟發,受聘於國立藝術學院後,在1984年展開「素描」教育的基進改革;他以「境」為標題的作品,實則是以精細寫實的自然物,從素描的質感與形象思維著手,反思現代主義的繪畫性。
此外,王為河的早期繪畫,是以冷靜觀照的都市文明題材出發,使用簡約平塗的用色與線條,〈我的化妝品〉(1985)以軟木塞量體的幾何模組,與最低程度的筆觸,形成構成性與機遇性的對比。林鴻文則是從反思繪畫的再現與複製性出發,運用複印器材、描圖紙、膠帶、壓克力板、樹脂等素材,他用複寫紙作畫,留下隨性的痕跡,後期開始使用麻布、竹材等自然材質,呈現出自然灑脫的心境。類似的傾向,還有同為臺南的畫家黃宏德,以自由的線條與簡單的色彩,揭示某種純粹的內在情境,類似表現的畫家還有長期自我觀照的顏頂生,皆為用筆內斂,線條舒緩,自然沈靜的繪畫,這幾位藝術家的作品都曾帶入地方性的感知,也為「境」與「物」的結合,提供了新的詮釋向度。
承繼現代繪畫脈絡的陳幸婉,作品〈8411〉(1984)卻有破格的表現,她尋求材質巧遇之後所迸發的偶然性,作品兩側帶有壓克力塗刷與塗鴉式素描,中央位置用石膏粉加色粉做出抽象形體,並結合細木條、自由流動的石膏、油彩滴灑與報紙拼貼,此作也獲北美館首屆「新展望獎」。同年,陳幸婉在「異度空間」展中,由牆面的拼貼布料現成物出發,自天花板上懸吊工業用的塑膠管,與強調媒介特定性(medium specificity)的現代主義藝術不同,媒介在此有如變形的形體,此種開放且不穩定的模式,形式不再停留在物本身的美感,如同莊普〈光與水的位移〉(1991)強調的是光與水的狀態與情境,而非作為物理對象的媒介物。
8 參見 Paul Schimmel, “Painting the void,” Destroy the picture: painting the void, 1949-1962, New York: Skira Rizzoli; Los Angeles: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12, pp. 190-191.
9 李仲生,〈戰後繪畫的新趨向:反傳統的現實回歸〉,《前衛》第2期(1966年3月),頁2-5。
朝向後媒介情境
對於「物」與「境」的進一步思考,「超度空間」(Transcendimensional Space, 1985)展則是在「異度空間」後,更趨向純化的進展。莊普、賴純純、胡坤榮、張永村等人,形成更緊密深入的探討,展出作品帶入建築體和外部視角之間形成的對話,繼續推動著材質與空間的實驗。展出後,賴純純、莊普等人發起「SOCA現代藝術工作室」(Studio of Contemporary Art),邀請黎志文、盧明德、郭挹芬等相近理念者加入,以工作坊的實驗性教學,形成年輕藝術社群,帶出了黃文浩、陳慧嶠、蕭麗虹、劉慶堂等新銳創作者。廣義來看,這群藝術家實踐了將此前以空間打破繪畫、雕塑的傳統分類,推向了更趨向整合錄像、表演、行為、裝置等不分藝術類型的劇場性。10
其中,盧明德、郭挹芬則是承繼日本前衛藝術的脈絡。戰後日本自「實驗工房」開始,融合了戰前歷史前衛的達達、超現實主義、構成主義、包浩斯,形成了跨媒材的前衛運動,其創辦成員之一的山口勝弘,在1977年於筑波大學創立總合造形研究所,留學於此的盧明德和郭挹芬吸收了動力藝術、錄影藝術、環境藝術等相關前衛系譜,發展出錄影裝置等作品。〈大寂之音〉為郭挹芬在1983年入學考試發表作品之一,使用電視雕塑和裝置的手法,她和盧明德在1985年將上述脈絡的知識體系帶回台灣,與賴純純的SOCA同仁形成創作夥伴。以此一社群為基礎,1988年,莊普、劉慶堂、陳慧嶠等人繼而組成了「伊通公園」,至此成為推動台灣當代藝術的重要平台。
此外,同時期另有洪素珍、高重黎等具代表性的影像裝置作品,皆以個人獨特的脈絡,展開對於影像的物質性基礎或媒介特定性的反思。洪素珍在春之藝廊的個展作品〈東/West〉(1984)將說著不同語言的兩個嘴形影像拼合在同一螢幕畫面中,呈現出無法調和一致的違和感。高重黎在美國文化中心的首次攝影個展作品〈整肅儀容〉(1983/2015),則是將監視器組放置於展場,並將鏡頭與螢幕朝著相同方向,形成監看者同時也是被監看者的情境,監視器及其下方插電的鏡子,形成兩個並不同步的自我影像,其反身性的鏡像觀看,也挑戰了主體形成過程的同步性(synchronicity)。此外,袁廣鳴的光裝置〈呼吸的黑光〉(1995),則是以夜光粉和鋁板構成的動力結構,使觀者在黑暗中感受到光的前進後退,因其物質性與時間性,形成身體對光的感知記憶,並反思繪畫的觀看機制。三位藝術家皆敏銳地探測了影像機器與身體的精神結構。
至此,由「境」與「物」所展開的媒介辯證脈絡,也逐漸形為前述藝評家克勞絲所稱的「後媒介情境」(Post medium condition)。11 盧明德以霓虹燈管書寫的〈Media is Everything〉(1986-2015),源自加拿大學者麥克魯漢「媒體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提出「傳播訊息的媒體本身即是訊息」的深意。盧明德進一步擴張其意涵,數位網路所形構之當代、乃至於未來的生活樣態下,人類就生活在訊息之中,並與訊息融合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在此趨勢下,物質性的部分被懸置,作品不再單獨強調某一特定媒材的物質性與效果,只剩下光、影像等媒介的「技術性基礎」(technical support)。
10 其後北美館另有1987年「實驗藝術:行為與空間展」、1988年「時代與創新:現代美術展」,作品雖有差異性,但皆有相關系列展出。
11 Rosalind E. Krauss, “Reinventing the Medium,” Critical Inquiry 25, no. 2 (Winter 1999), pp. 289-305.
小結
1988年,國立臺灣美術館的前身——臺灣省立美術館開館,舉辦「媒體.裝置.環境」展,成為1980年代以來相關實踐的一次總結。前述藝術家如莊普、賴純純、張永村、胡坤榮、陳幸婉、盧明德、郭挹芬、吳瑪悧、陳正勳等多人受邀,赴館內現地製作,「境」與「物」被整合為「媒體」、「裝置」、「環境」這三個關鍵字,並以「裝置藝術」來統稱所有作品。12雖是在美術館展出,作品卻呈現出濃厚的實驗性格,採用特定場域的方式對「裝置」展開提問,探索從「媒材」延伸到「媒體」的可能性,並開啟了創館初期的科技藝術系列展。
1980年代逐漸展開的各種前衛藝術路線中,本文所述的脈絡僅為其中一支,受限於篇幅與空間,仍有部分重要藝術家未能納入,對於此一關鍵的轉折年代,未來仍有待更全面延伸的論述。藉由上述爬梳可知,1980年代前衛藝術範疇中,「境」與「物」的脈絡作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並非特定媒材或單一藝術類型所能完全涵蓋,毋寧是從現代主義的探索出發,朝向整體擴張,各媒材相互交融、重塑出當代性的造形運動,需要相關領域之間的整合性比較研究。爾後1990年代在全球化與多元文化主義的推升下,後媒介情境下的「境」與「物」朝向非物質化與劇場性的方向發展,部分藝術家也批判性地回歸現代主義美學的語法與結構,並以非特定媒材的框架,結合在地文化與生活面向,以更為自由、開放的語彙,創造出多元豐富的當代詮釋。
12 其中,賴純純〈反射、異質、轉換:存在與變化88-2〉、陳正勳〈陶木系列:無始無終之六〉皆以同一概念的系列性作品,延伸了前文所提的思維脈絡。
本策展委託案的策展費捐贈給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