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Dialog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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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吳尚育、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Brenda Fernández Villanueva)
圖版提供/M+
本文轉載自:吳尚育、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超越邊界的水墨:專訪前香港M+水墨策展人馬唯中〉,《藝術家》564期,2022年5月,頁242-253。
前香港M+水墨策展人馬唯中(攝影:夏永康)
香港視覺文化博物館M+的發展,始自1998年時任香港特首董建華提倡於西九龍填海地區設立「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的構想,藉此將香港發展為亞洲文化中心,2011年M+開始營運,並於2014年開始建造M+大樓,最終在2021年11月正式開館。M+包含三大範疇:視覺藝術、設計與建築以及流動影像,而香港視覺文化則是三大範疇互相交織的第四領域。
水墨隸屬視覺藝術,為M+構成關鍵的一部分,一方面回應香港1960年代、1970年代標誌性的「新水墨運動」,另一方面則藉此延展亞洲與國際的對話。對M+而言,水墨並不侷限於媒材,而是一種美學,反映對書法傳統、山水畫及東方哲學的詮釋,無水無墨亦可是水墨,表現媒材更可包含油彩、裝置、動畫、影像等。這種開放的態度,使得水墨得以持續流暢與當代對話,並在不同文化及領域間穿梭。
比田井南谷 作品57-9 1957 油彩畫布 90.5×72.8cm 香港M+藏(圖版提供:東京畫廊+BTAP)©Yoshinobu Hidai and Kazuko Takahashi
馬唯中畢業於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藝術史、理論與評論博士班,專長為台灣戰後抽象藝術,2013年加入M+擔任水墨策展人。策展經歷包含2013年於香港Para Site藝術空間(以下簡稱「Para Site」)共同策畫「大新月:六十年代的藝術與激盪─日本、南韓、台灣」、2017年於M+策畫「似重若輕:M+水墨藏品」。馬唯中自2022年4月起任職於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擔任現當代藝術部首位「Ming Chu Hsu與Daniel Xu亞洲藝術」副策展人。
我們很榮幸能於3月4日與馬唯中進行線上訪談,聽她回顧於M+任職期間的工作,談及她的經歷、對水墨及抽象畫的想法、所參與的開館展之一「個體.源流.表現」背後的思維。種種言談間,皆透露M+在國際視野下,試圖書寫另一種從香港及亞洲視野出發並強調比較與連結的藝術史的企圖,以此流溢出許多想像中的邊界。
2017年「似重若輕:M+水墨藏品」於M+展亭展場一景
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以下簡稱「布」):您過往的經歷如何反映在您在M+的工作?當初是什麼樣的機緣讓您自2013年起於M+擔任水墨策展人?
馬唯中(以下簡稱「馬」):我在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就讀博士班,我的論文研究的是台灣戰後抽象繪畫,我對根基於中國傳統的藝術家如何找尋與他們所處時代國際世界的美學連結相當感興趣。我關注五月畫會與東方畫會中出生中國並遷居台灣的藝術家,水墨傳統及書法是他們成長中的一部分,同時為他們開啟對視覺世界的理解。他們對於如何將中國繪畫「現代化」相當感興趣,並在不同媒材與策略進行大膽探索。我認為他們的追求很大程度呼應了整個20世紀在不同表現上邁向抽象的風潮,而他們以自身的文化背景做出回應。
M+招聘水墨策展人,因為水墨是香港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藝術發展相當重要的領域,這也根植於博物館的整體規畫。M+做為一座視覺文化博物館,包含三大範疇──視覺藝術、流動影像、設計及建築,在這樣的架構下,M+要如何能在其他視覺文化博物館或具國際視野的大型美術館間突出呢?事實上,水墨正能將M+這座具國際視野的博物館定錨於香港。水墨在香港美術史佔有一席之地,從本土出發,形成藝術圈,並享有國際聲譽。在英國殖民時代下的藝術家們試圖透過水墨喚起他們的華人意識。
M+提供的水墨策展人職缺與我過往的訓練及職涯追求相當吻合。在東亞的大趨勢下,台灣與香港是其中的兩個案例。我認為我的台灣背景將帶來不同於香港視野的水墨觀點,M+以全球視覺文化的角度來看待水墨也非常有意思。
呂壽琨 太古無法 1968 水墨設色紙本 120×59.7cm 香港M+藏
曾灶財(九龍皇帝)九龍地圖 約1994-1997 墨水印刷紙本88×32.2cm 香港M+藏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你會如何定義「水墨」?水墨能如何持續立足於當代呢?
馬:在M+,我們對水墨的定義是「對水墨畫及書法傳統進行回應或重新詮釋的藝術表現」。界定相當廣泛,可以是任何媒材與形式的藝術表現,且不限定在任何地理區域,我們有著相當程度的自由。
我們希望探索東亞藝術家如何與東亞以外的區域連結。事實上,當我們談到水墨,只會想到華人藝術,但就算是在華人圈,不同區域的水墨也很少彼此對話,很少有展覽將它們放在一起,去看它們的匯流、分歧或平行關係。我指的是香港、台灣、中國內地,三地在過去七、八十年間有著相當不同的政治、社會背景,並深刻影響各自的藝術發展,水墨當然是其中一環。在M+,我們更自由寬廣地將不同的「點」連繫起來,如華裔藝術家、重新詮釋山水畫的日裔或韓裔藝術家,甚至海外華人藝術家,相當具備國際視野。我們並不侷限在華裔藝術家,人不斷在移動,觀念也是。
周綠雲 激霰二 1977 水墨設色紙本 66×139cm 香港M+藏 梅潔樓文化
創意基金有限公司捐贈,2018 年 © Catherine Yang
同時我也相當自豪我們將非亞裔的藝術家帶入M+的水墨視野,如北美、歐洲或其他地方的藝術家,去看他們如何透過水墨背後的哲學、美學及書法傳統豐富他們的創作,如啟發1950年代至1970年代許多歐美藝術家的美國藝術家和觀念音樂創作者約翰.凱吉(John Cage),他便在創作中運用道家及禪宗思想,或將《易經》發展出的「偶然操作」(chance operation)做為「構圖」或作曲方法;又如美國藝術家詹姆斯.李.拜爾斯(James Lee Byars),他在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中期曾待在日本學習造紙和傳統水墨,同時又與紐約觀念藝術圈過從甚密;你也可以將眼光望向南亞或中東,在這些地方的傳統中有著強盛的書寫藝術,如烏爾都文(Urdu)和波斯文,看這些地方的藝術家是如何將對書法的直覺融入他們的創作。
這讓我們的工作變得更加有趣,也讓水墨做為一個領域或藝術潮流能持續立足於我們的時代,因為藝術家總是回首傳統,擷取與他們切身的事物──無論是意義還是隱喻或任何對他們有用的事物。
詹姆斯.李.拜爾斯 無題 約1960 墨水紙本 268.5×121.5cm 香港M+藏 ©The Estate of James Lee Byars
吳:這樣的論述無疑拓寬了水墨的定義,然而當實際進到收藏程序時,則須面對一套較嚴謹的方法,想請您談談M+的水墨收藏政策及收藏次序的安排。
馬:在M+,有趣的是,每次的購藏,所有策展人都會將作品帶到討論會上,從視覺藝術、流動影像到設計及建築,我們都會一同討論有潛力的候選作品。這都與我們所有人去想像藏品發展的藍圖有關。
需要留意的是,2012年M+接收了烏利.希克(Uli Sigg)捐贈的一批重要中國當代藝術藏品,作品橫跨1975至2012年,主要包含中國當代藝術四十年的發展。從那一刻起,我們去想什麼是這批藏品沒包含到的?又有哪些領域可以被拓展?你有一個「種子藏品」,然後你從「它」開始建構藏品。
張偉 福綏境公寓 1975 油彩畫布 25.1×18.6cm 香港M+藏 ©Zhang Wei
烏利.希克並未收藏傳統水墨,他更受其他媒材及觀念吸引,但他仍有一些符合「山水概念再詮釋」的作品──這批藏品中有幾件徐冰、谷文達的作品;他更不會有1970年代以前台灣或香港藝術家的作品。在「希克藏品」所包含的這段區間的之前、之後、之間,都是我們可以施力的地方。
方力鈞 1995.2 1995 油彩畫布 250×180cm 香港M+藏 ©Fang Lijun
基於我對台灣戰後1950年代、1960年代藝術的鑽研,我認為將五月畫會及東方畫會的作品放進台灣以外的收藏中相當重要,可以藉此去看他們如何影響或連結其他國際藝術運動及藝術家。此外,這批藝術家也已經相當年邁,因此更需要趕緊將他們的作品納入藏品。基於對1950年代、1960年代的優先考量,我也開始望向同時期的日本及韓國藝術家,因為當你把他們放進藏品時,可以很容易地在這些藝術家的作品間建立對話。在這八年以來,我們一直相當有系統地收藏有歷史定位的藝術家作品,但我們同時也關注年輕一輩的藝術家,去看他們如何與他們的前輩對話。
也許你會想問我們的收藏經費如何分配?事實上並不是說哪個策展人分到多少,而是相當有機,單看當時有什麼作品能取得而定。
劉國松 澄者自澄 1965 水墨設色紙本 61.6×91.1cm 香港M+藏 ©Liu
Kuo-sung
吳:既然您提到了您對五月畫會和東方畫會的鑽研,能否請您談談除了對他們典範(canon)地位的再確認外,還有什麼能切入這兩個台灣傳奇畫會的角度?
馬: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他們被視為推動台灣藝術發展的國家英雄,但我覺得從美術館的角度來看,一直都沒被提到的是──他們是1950年代最早的二戰後華人現代藝術推動者,承接1930年代至1940年代前衛藝術家對現代的思考,我認為需要以整個華人藝術發展的角度去看待他們。
學界有談到這個面向,但因為不同政體間的分裂,以及台灣和香港總是被視為中國大陸以外的「另類中國」,因而被視為支線。但我的立場是:這兩個地方最早開始處理因抗日戰爭而被中斷的藝術運動──林風眠與龎薰琹他們那個世代。從前衛及如何將中國繪畫帶入更大的視覺文化脈絡來看,這件事可說是先發生在台灣,這是個包含在華人藝術發展裡的故事。
另一個看待他們作品的角度,則是他們對「繪畫」的貢獻,不只是中國繪畫或水墨,而是「大寫的」繪畫──他們如何從墨水與紙張的物質性發現新的可能,如何在構圖、景深與表面肌理的對比間開創新局。在M+,我們試圖以更宏觀的視野去看待他們的作品。
蕭勤 炁之三一一 1981 壓克力紙本 67×129.5cm 香港M+藏 ©Hsiao
Chin
布:水墨如何在M+所包含的不同範疇──視覺藝術、流動影像、設計及建築──間穿梭呢?
馬:我想我可以從兩個角度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在香港,水墨與設計有段獨特的發展。這裡有批受水墨及書法訓練的藝術家,香港做為亞洲金融中心,廣告業相當蓬勃,城市各處很早就開始對平面設計有大量需求。藝術家需要生計,也就自然地踏入設計領域。我們有相當多的海報、企業識別、電影海報,你可以從中見到水墨美學與工商業的結合。
「博物館之夢」於合院展廳展場一景(攝影:鄭樂天〔M+,香港〕)
另一方面則可以拿我們開館展之一的「博物館之夢」當作例子。許多當代藝術家喜歡引用水墨的典故、象徵或經典作品,如中國大陸的藝術家郝量就常在作品中引用經典文人畫,台灣藝術家袁旃則設色瑰麗,自古花瓶擷取母題,如乾隆王朝花瓶上的桃子,並輕巧地以不同手法將它們放進她的繪畫。對我們來說,這些都是將文化象徵做為「現成物」的手法,而這又能如何與其他觀念主義下的「現成物」手法連結呢?因此,在這檔展覽中,我們在郝量與袁旃的作品旁放上小野洋子的作品,而她的作品又被另一件攝影作品給引用,以此創造一層又一層的關係。
郝量 瀟湘八景—琳琅 2015 水墨絹本 184x387cm 香港M+藏 © Hao
Liang 攝影:Zhang Wei 圖版提供:廣州維他命空間
袁旃 山河並壽 2006 水墨設色絹本 265×212.2×4.2cm 香港M+藏 ©Yuan Jai
小野洋子 誠信遊戲 1966 / 1986-1987 亮面瓷漆、青銅、鎂 17.1×76.2×76.2cm 香港M+藏(圖版提供:藝術家、Carl Solway Gallery)©Yoko Ono
布:女性及東亞外的藝術家又能為我們帶來什麼不同的水墨面貌呢?
馬:我們試著去突顯水墨領域的女性創作者,其中一位是台灣藝術家董陽孜,我們委託她為我們的地下大堂創作了一組書法作品;我們又能將董陽孜與黎巴嫩裔藝術家伊泰勒.愛德南(Etel Adnan)相連,愛德南創作抽象風景,我們有幾本她的手風琴摺頁書,上面有著如書法般的記號,並不是說她真的在創作書法,但你可以用一種較詩意、抒情,甚至親密的眼光去連結她們的作品。
董陽孜受香港M+委託創作的新作於地下大堂現場一景(攝影:鄭樂天〔M+,香港〕)
我們也有日裔巴西籍藝術家大竹富江的作品,她在1930年代前往巴西並一直留在當地,我們有件她的〈無題〉,她在作畫時矇上雙眼,以更直覺的方式繪畫,完成的作品宛如情感湧動下的抽象畫;也有如五月畫會的李芳枝,她後來去了巴黎和瑞士,她以油彩創作抽象畫,但她的筆觸卻也讓人想到水墨的筆觸。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做出連結的路徑。
大竹富江 無題 1960 油彩畫布 83.3×60.5cm 香港M+藏 ©Estate of Tomie Ohtake
布:能否請您談談您於Para Site共同策畫的「大新月:六十年代的藝術與激盪─日本、南韓、台灣」?您在這場展覽中的實踐是否延續到您在M+的工作呢?
馬:這場展覽連結了這三個地方的行為傾向作品,並非說這三地知道彼此在做什麼或他們之間彼此啟發,而是在巧合下,這三地同時出現了以行為擾動社會的行動。這是在一個小空間展出少數藝術家的實驗,然而最後卻巡迴到日本及墨西哥。
在這場展覽中,我們安排了張照堂的作品,在我共同策畫的M+開館展之一的「個體.源流.表現」也展出相當多張照堂的作品,它們放在日本行為藝術家及夏洛特.摩曼(Charlotte Moorman)之間,後者在1960年代與白南準共同合作結合電視、大提琴、人體的前衛作品。Para Site的展覽聚焦東亞,而我們的開館展則將此關注置入更大的當代藝術運動中。
Para Site的這場展覽同時以比較藝術史的視野,去看待不同地方及群體在更大的政治走向下的相連──「大新月」地帶及冷戰結構是我們看待這三地的視角。歷史發生在這些地方,但他們之間並未有交流,你不能怪它們,因為它們有各自的時局需要面對。在M+,我和我的同事關注那些在當時不一定知道彼此存在的潮流,而我們能以歷史學家的後見之明將這些「點」串聯起來,這種比較的視野在我們的策展及收藏工作中相當顯著。
張照堂 新莊1964 1964 銀鹽相紙 37.7×56cm 香港M+藏 ©Chang Chao-Tang
布:當初又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Para Site的這場展覽巡迴到了墨西哥?對墨西哥來說,這三地似乎顯得相當陌生,當地觀眾的反應又是如何呢?
馬:我們在2013年年底策畫的這場展覽有很多人來看,當時全球旅行是工作常態,香港遊客如織。日本東京森美術館的片岡真實看了這場展覽,決定把它帶到日本,因為這場展覽談到日本藝術家,而他們有很多可以補充的資訊,最終變成了森美術館2015年的研究展;墨西哥城當代藝術大學美術館(Museo Universitario Arte Contemporáneo, MUAC)策展人夸特莫克.梅迪納(Cuauhtémoc Medina)在森美術館看到這場展覽,覺得跟他想在MUAC做的非常相關,於是也想將展覽帶到墨西哥。他對我說人們對不大有人知道的這幾個地區的歷史感到驚奇,也有墨西哥城的藝術家及藝術史學者在當中發現了平行的對照,1950年代到1970年代正是大量戰後擾動行動的主要時期,形式多元,詩、行為、行動、偶發,不只發生在一地,而是在各地造成回響。
我也在2019年在馬尼拉向一群學生介紹這場展覽,參加者中甚至有活過1970年代的藝術家,他們對當時如戒嚴底下的台灣藝術家如何做展覽、辦雜誌、使用影像相當感興趣。這些都是在對台灣毫無了解下可以理解的。這些回響都讓我更加確信將這種比較的方法帶入美術館的價值。
「個體.源流.表現」於南展廳展場一景(攝影:鄭樂天〔M+,香港〕)
吳:您剛提到了您參與籌畫本次M+開館展之一「個體.源流.表現」,想請您談談這檔展覽背後的理念,「亞洲」在其中又是如何被討論的呢?
馬:這個展覽在去年11月開展,著眼視覺藝術過去八十年來在世界的發展,並聚焦亞洲。亞洲這麼大,有這麼多不同的聲音,有時又不只是一個地理區域,而是一個文化或概念上的中心,我們能怎麼去處理呢?本次展名正暗示著以比較的視野去關注連結與網絡。藝術家相當在乎他們的個體性及他們的聲音如何貢獻到更大的聲音中,與此同時,他們有些作品在網絡中生成,有時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未察覺,這些表現展現在不同媒材、形式與嘗試。
回到我們在2016年思考這檔展覽時,我們想的是能如何訴說M+視覺藝術藏品的故事?最後,我們把它分成兩大區塊,第一個區塊是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戰後回響──可以是二戰、國共內戰或韓戰,這種戰後的狀態如何衝擊社會與藝術表現的各個層面;第二區塊則是1980年代至今,伴隨著世界開放、圍牆倒塌、政權遞嬗、全球連結,如何影響全球網絡與藝術表達?
其中一個我們一直想在開館展提出的,是以亞洲的觀點來訴說國際抽象藝術的發展,這故事從未被訴說過,這是我們將水墨放入國際藝術史版圖的方式。我們以抽象藝術展開──以紐約與歐洲為首的流派及表現,那些我們都知道的事,然而事實上全世界的藝術家都在使用「抽象」,無論是對視覺性的興趣或對寫實傳統的反動,各式各樣的想法與動機。我們想在這個國際抽象藝術的故事中強調水墨,並指出亞洲藝術家如何藉由他們對山水畫及書法傳統的理解,進一步推進抽象藝術的語彙,以此呈現截然不同的抽象藝術視野,這就是我們展開這個展覽的方式。
吳:在這個展覽中,我也見到李明維的作品,能否請您談談他的作品與這個展覽的關係?
馬:李明維的作品被放在第二區塊國際連結的部分,我們展出他1998年的〈魚雁計畫〉,這是件參與式作品,藝術家設計了三座亭子,觀眾可以進去寫信給摯愛的人,相當私密,最後也能留下地址由博物館代為寄出。這件作品源自他外祖母的逝世,他難過於還有許多未能說出口的事無法在外祖母還在世時告訴她,因此寫了成堆的信給她,以表哀慟。李明維把個人經歷轉化進他的作品,希望藉由這件作品讓其他人實現他們無法實現的事物,展現一種禮物及慷慨的精神,同時也把高度的私密帶進博物館,挑戰我們對公共空間的概念。
李明維 魚雁計畫 1998 合板、玻璃、壓克力、燈、紙張、鉛筆 尺寸依場地而定(攝影:鄭樂天、梁譽聰〔M+,香港〕)©Lee Mingwei
李明維的作品根植於1990年代以降的關係美學,但他的詮釋方式相當不同於歐洲或北美的同儕,特別是他的亞洲文化背景──佛學對他的思維及美學影響。我們包含這件作品,一方面是它展現了以亞洲觀點對關係美學的詮釋及它的互動性,另一方面則是它對觀眾相當友善,你什麼都不用知道就能參與其中,這是展間中極少數的作品之一,踏入其中就像是場洗滌心靈的儀式,也有助於調節展覽的步調。此外,這件作品也是他早期標誌性的經典作品,他從未在香港展出過,因此能展出這件作品我們感到很興奮。
布:有沒有什麼欣賞水墨藝術的訣竅是您能分享給當代觀眾的呢?
馬:很多人一聽到水墨就會想到老派、山水畫,當然這都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我希望可以藉由我的工作指出這樣的傳統有著持續的美學及哲學價值,讓後世的藝術家可以回頭取用。新的詮釋及回應可以是各種不同的樣貌及形式,並隨著我們的時代演進。墨水,這個已經存在幾千年的媒材,至今仍能創造新的表現,因為人不同,藝術家不同,時代也不同。水墨及書法讓藝術家能去面對最艱困的個人創傷、政治動亂與社會變動,水墨會一直持續有效,因為人們會不斷以他們的想法來使用它。我深信既然藝術家已經用這個媒材用了幾百年,它又怎麼會退流行呢?只要跟著藝術家,我們將發現水墨一直都切合時代。
我在2017年策畫了「似重若輕:M+水墨藏品」展,想的是如果你對水墨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是你需要知道的呢?我將展覽化為幾個面向:由筆跡組成的書法線條、山水畫──對人與自然關係的表達、無形及稍縱即逝的精神面向。這三個面向會一直都在,而藝術家游移其間並創造他們的作品,可以是動畫、裝置、影像。我認為去親近水墨的訣竅就是保持一顆開放的心,讓藝術家帶著我們往前走。
蔡國強 火藥畫8-A5號 1988 火藥、壓克力畫布 226×180×6cm 香港M+藏 ©Cai Guo-Q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