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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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訪人/蔣伯欣
列席人/周歆、郭璧慈
時間/2023年4月27日
地點/臺東市自宅
訪談整理/周歆
圖片來源/羅平和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176-187。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蘭嶼主題的創作背景與早期脈絡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請您談談您的藝術發展歷程及您如何開始接觸蘭嶼議題。
羅平和(以下簡稱「羅」):1979年,我從臺東師專畢業前的一年,臺灣退出聯合國,我們在校園唱民歌、自立自強,大家都很緊張。當時師專的老師沒人畫油畫,所以我畫水彩和蠟筆,我們的宿舍後面養豬,熱水都是學生剖柴去燒,所以我們常畫柴房、豬舍這些角落。當時我會從圖書館借梵谷(Vincent van Gogh)、高更(Paul Gauguin)的書來看,很嚮往這些藝術家的行為,加上我們身處臺東,也就比較關懷當時在社會上比較弱勢的原住民。
羅平和,《校園一隅1》,1979,水彩紙本,78 x 54 cm
1970年代,我就去過蘭嶼;1980年代,一年至少去兩次,一次大概待兩個禮拜,所以我有不少蘭嶼寫生作品,早期也拍照做紀錄,但我發現我拍回來都不會看。念師大美術系時,老師說畢業時,有一個系列主題比較容易過關,我們就思考找什麼題材比較特別。當時班上有來自蘭嶼的施馬高,我們的模特兒卡拉羅也來自蘭嶼,因為都是臺東人,我們每個禮拜畫畫都會聊天。他告訴我很多蘭嶼的事,我就帶著永和永平國小同事和師大美術系同學去蘭嶼健走,慢慢地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是蘭嶼的人。大學時,我一開始畫水彩,後來慢慢接觸油畫,也做版畫,大概有六到八張那時期的油畫和版畫,題材都以蘭嶼為主。想起來,我的創作系列那麼多樣,但唯一從年輕貫穿到現在的,就是蘭嶼。
1985年蘭嶼徒步環島
蔣:請您談談您就讀師大美術系(1983-1987)前後的「蘭嶼」系列發展。
羅:師大的傳統是寫實,當時我想擺脫寫實技法,我對離島、原住民有很多幻想。這些幻想對應到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超現實主義以具象的方式,描繪夢境,所以我很喜歡達利(Salvador Dalí)的作品。基於我的個性和當時所能駕馭的技巧,我就用超現實主義的風格創作。
羅平和,《蘭嶼的聯想》,1987,油彩畫布,182 x 227 cm
1988年,創作「原始不滅」系列時,我已經開始用符號溝通。當時我還沒有學別的版畫技巧,只會用石版,先畫在石版或鋁版上,再用機器印出來,過程就像畫畫一樣,所以繪畫性很高;1990年的「蘭嶼之歌」系列,我則將我在蘭嶼採集到的圖騰,如飛魚、拼板舟、盾牌、舀水及鑽孔的工具、魚叉,用符號表現,其中幾件「蘭嶼之歌」呈現的符號為一半的房子,反映蘭嶼的傳統地下屋,下水祭時,他們會用芋頭將地下屋裝滿,參加他們的下水祭很震撼,祭典前後約三到五天,後面三天幾乎不眠不休,他們的老人家會在漁團主人家接力唱歌。
羅平和,《原始不滅2》,1988,石版,72 x 48 cm
羅平和,《蘭嶼之歌3》,1990,木刻版,45 x 69 cm
蔣:您當時是否認識以蘭嶼為題材的老師輩畫家?
羅:當時認識的是顏水龍,我師大的指導老師陳銀輝、陳景容零星畫過幾張。我當時的老師多以遊記式的方式創作蘭嶼題材,不像我們做主題系列——一張畫說不完,所以要畫一批,累積30到50張,可能就會開一次畫展。要有足夠的情感強度,才畫得出一系列的主題。
蔣:您是否也發展自己的田調方法,並將之轉化到創作上?
羅:我念師大美術系時,一天到晚往臺大人類學系跑,我在那裡讀了很多鳥居龍藏和森丑之助的資料。當初這些資料不能外借,有時候我也用影印的。1897年,東京大學的鳥居龍藏就已經開始在蘭嶼做研究,他拍了很多蘭嶼的照片。我看到這些照片時,覺得很感動,因為跟我在1970年代去的時候,相隔七十幾年,很多圖騰或事物已經消失或很難看到。
我也往部落裡面跑,和當地的老人家聊天、採訪,請他們講他們的神話。我從過往和人類學系的接觸中,學習他們的田調方法。讀師大美術研究所做蘭嶼研究時,就做了一個田調表格,到不同人家做住址、人口、體型等紀錄。
羅平和,《山美圖》,1993,油彩畫布,162 x 130 cm
羅平和,《望海的日子》,1993,油彩畫布,162 x 130 cm
蘭嶼主題的發展
蔣:「蘭嶼」系列在您就讀師大美術研究所期間(1994-1996),又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羅:我年輕時喜歡蘭嶼、綠島、澎湖的氛圍,但只是喜歡到處走走,沒有一定要畫蘭嶼。1987年,我從師大美術系畢業。1988年起,蘭嶼的長老帶著蘭嶼鄉民到臺北進行「驅逐蘭嶼惡靈」反核廢運動。1994年,再考進師大美術研究所時,我已經想好我的研究方向為「以臺灣原住民為題的西畫創作之研究」。我碩士班的其中一位指導老師陳銀輝給我建議:「我們是畫畫的,你的題目看起來太像人類學者,所以應該要換一下。」我很感謝陳老師的建議,後來確實覺得題目太大,因為我在大學時,一開始不只畫蘭嶼,如我1994年在臺中首都藝術中心舉辦的首次個展「原始的驛動」,就畫魯凱族、排灣族。
因為陳銀輝老師的建議,我開始慢慢聚焦蘭嶼,當時我每年至少去蘭嶼兩趟,那時核廢料的問題已經慢慢浮現。早期去我蘭嶼跟他們的孩子一起唱歌、睡吊床,帶著浪漫的心情。1990年代跟當地老人家對談時,我已經感覺不到從前的那種情緒,我畫不出以前那種浪漫的畫。核廢料的影響可能不只百年,如果核廢料不遷走的話,這地方可能就會永遠廢掉,於是「蘭嶼.雅美.何處去?」的論文題目就出來了。
羅平和,《晚禱》,1994,油彩畫布,130 x 162 cm
蔣:您1994年的《雅美長髮舞》、《蘭嶼勇士舞》等作品,已逐漸從具象轉向簡化,甚至抽象的造形,請您談談這系列的作品。
羅平和,《蘭嶼勇士舞》,1994,油彩畫布,194 x 260 cm
羅:這批作品有兩大特色,第一,我那時喜歡律動,所以這些作品有好像有音樂的旋律在裡面旋轉,包括顏色、線條、上下關係——這條線要拉過來,這東西要擺高、擺低,都跟韻律有關;第二,這些人都不像乾乾瘦瘦的蘭嶼人,這些人物在我的畫面上都很壯大,因為他們在我心中都是巨人,所以這些作品至少都有190公分。這系列的作品包含《㖠吔大家都睡去呀!》、《海水㖠吔變咔這呢黑!》,以這些題目暗示蘭嶼的處境。
羅平和,《㖠吔大家都睡去呀!》,1994,油彩畫布,194 x 260 cm
蔣:您如何回顧您「蘭嶼」系列至今的發展,是什麼讓您持續創作此系列長達四十年以上呢?
羅:1988年蘭嶼開始「驅逐蘭嶼惡靈」反核廢運動,直到1996年臺灣政府答應蘭嶼居民不再放置核廢料才結束。1996年之前,臺灣有很多媒體在報導,可是藝術界的朋友覺得跟他們沒關係,但因為我們把蘭嶼看成自己的家,所以每次有相關報導,都會把我們叫醒。我的「蘭嶼」系列會一直畫,也跟核廢料尚未除去有關,雖然現在沒有早期那麼激烈的抗爭活動,但還是持續有一些聲音出來。運動當時,我還是學生或剛出來教書,沒什麼錢,就捐畫來支持這個運動。我記得我當時和太太搭著計程車,一人一邊拿著60號的作品,跑到臺大旁邊的餐廳去捐。
我自己成長的時間點,就這樣對應到蘭嶼核廢料的議題。我蘭嶼議題的創作,臺東師專畫了3張、師大美術系畫了6張、研究所畫了34張,1997年到2023年畫了37張,到今年也都還繼續,甚至結合近期的Covid-19議題。
羅平和,《紅頭嶼的秋天》,2007
木口木版,40 x 65 cm,國立臺灣美術館典藏
羅平和,《核汙染之後1》,2019,複合媒材,80 x 100 cm
蔣:請您談談您自1996年赴巴黎研修的經驗及至今的不同藝術表達發展。
羅:1996年我拿到巴黎大獎,1996到1998年在法國駐村一段時間。師大的傳統是具象,所以我到歐洲時大開眼界,也把心門打開。在巴黎整個氛圍的影響下,回臺灣後,我的想法有很大的改變,開始嘗試抽象創作。巴黎駐村的空間,地方寬大,我用紙漿做了一批巨大作品,這些作品既佔空間,也需要水槽及等它們乾。
從法國回來後,我開始畫「Silent」系列(2003)這類比較抽象的作品,表達我喜歡泡的溫泉——泡在溫泉裡的平靜,只有水的線條。畫這些抽象的作品時,我心裡的感動比畫具象的作品還強烈,所以慢慢地我就隨著自己的心走;「點字」系列(2009-2010)則是寫內心話,因為無言,我將它點出來後,在旁邊放上我的文章。觀者好奇去看,就是跟我溝通。點字就是符號,符號就是溝通;版畫做累了,就畫油畫,現在油畫畫少了,就做複合媒材。複合媒材有時比較自由,也有時代性。我用新的材料,會繃出新的火花,就像在作品中使用我收集的樹瘤,來表達病毒的概念。
我藝術表現的三階段,一個是學生時期學習的階段,再來是成長和嘗試,然後是創作,現在則希望能夠改變。以藝術的生命來說,雖然我六十幾歲了,我認為我還是年輕人,因為現在能活到九十、一百歲都不是很難,假如是這樣,我現在其實還在中間而已。
羅平和,《香格里拉—黑潮還是白潮?》,2010,複合媒材,116.5 x 91 cm
羅平和,《Covid-19—達悟夢魘3》,2022,複合媒材,60 x 60 cm
蔣:羅老師的作品非常豐富精彩,相信您仍會持續關注蘭嶼、創作更多作品,今天非常感謝您撥冗受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