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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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4月28日
地點/都蘭 純X都蘭 NANPALY工作室
圖片提供/賴純純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106-115。
野性的回歸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想先請您與我們分享您認為臺東所具備獨特的特質。
賴純純(以下簡稱「賴」):臺東在整個臺灣來講,比較邊界,比較不在中央,所以它相對有一種自由度。我們在都市裡住久了,很多思維和創作會流失很多,很難具備一種比較具有野性的特質。反而在臺東可以感受到一種屬於身體、本能、內在、自然而然發生的思維跟世界的關係。
吳:在臺東居住的期間,是否為您的創作帶來任何改變?比如說,臺東的光線對您作品的影響?
賴:我是受過西方美術教育的視覺藝術創作者,早期被很多西方藝術理論吸引,之後則開始想要認識自己的土地,跟自己的土地發生關係。有一段時間,我的創作開始回歸追尋東方美學,自2000年起我開始走向臺東以後,開始真正認識到臺灣是一個面臨海洋的島,太平洋的光線讓我重新認識到光,讓我重新認知到我們的生存處境跟位置。所以2000年以後的創作,基本上屬於島嶼和海洋的關係跟表達。
賴純純,《島嶼海國》,2017
光線本身變成一個很大的主題,光一方面給我們一種重要的能量,一方面讓我們看到的事物都有不同的色彩,所以我的作品就希望透過光,特別是用透明的材質讓光透過它產生另外一種影子,既是透明也是彩色的。光本身讓我感受到的不只是光還有明,還有整個太平洋給我們的能量跟亮度,我覺得就是一種生命的正能量,所以我也希望透過我的創作給人這樣的能量傳達。
賴純純,《島嶼誕生─夏至》,2015-2017
「閃亮的愛」系列於國美館「仙境──賴純純個展」展出現場,2017-2018
我覺得到臺東來,除了光亮的正能量之外,就是我們要回到自己本身野性的部分,不只是所謂的初心,而是回到本來的獸性,回到我們身體的本能。2002年時,我去「意識部落」,當時給我很大的衝擊,那個晚上我有很大的震撼,身體很不舒服,讓我開始感受到我們遺忘的野性。剛開始我也不太了解自己為何被吸引,慢慢地我知道我們想要喚起身體上遺忘的事物,讓我們回到大自然的環境裡,慢慢將內在這種人之為人的本能、野性給呼喚出來,這是我覺得很重要的因素。
賴純純,《無罣礙》,2017
與都蘭藝術社群的互動
吳:您在2000年之後來到都蘭,您也曾在2007年於都蘭糖廠駐村,想請您談談您與都蘭藝術社群的互動,之後是否也產生出任何合作?
賴:2000年時,跟柯錫杰和樊潔兮到臺東迎接千禧年第一道曙光,那時候一個陰陽差錯,我們到了金樽海灘,然後看到第一道曙光,那是個偶然的機會,之後這件事就深深印在腦海裡。2005年時,在石門水庫有個漂流木創作營,那時候開始結識原住民藝術家,像豆豆(魯碧.司瓦那)、伊命,也包含客家籍的饒愛琴,拉黑子可能又更早就認識,這段時間跟他們有更多的認識和接觸。
賴純純都蘭糖廠二倉「佇春──都蘭」個展 ,2007
之後就常常到東海岸。因為認識了朋友,2007年我到糖廠二倉駐村,那時候我很想要有在這邊生活的經驗,然後做創作,就租了一個倉庫。那時候租倉庫需要跟糖廠的黃燦煌經理提計畫,我就計畫一個駐村計畫,其實就是自己的創作駐村計畫,也另外租了住家,在這邊生活。幾個月以後,慢慢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地方,就開始想是不是有可能在這裡蓋自己的工作室,所以就有了機會到現在這塊土地上。
到了2009年,我在臺南成功大學當駐校藝術家,當時跟臺東這些朋友很要好,我那時候一半時間住在臺東,就在成大策劃了一個漂流木創作營「成大美麗後花園──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漂流木場域裝置創作營」。那時候想找很多漂流木來做創作,開始擔心木頭不夠,那年就碰到八八風災,來了多到不可思議的木頭,大部分是楠木,就是從太麻里、小林村那邊流失的木頭,所以跟木頭的關係就有很大的震撼。那一次,我邀請我們臺東的這些藝術家,像安聖惠、豆豆、達鳳.旮赫地、沙播兒.拉告等到成大創作。
賴純純於成功大學策劃「漂流木創作營──成大美麗後花園」,2009
後來就慢慢到這邊(臺東)來,慢慢在蓋都蘭這個工作室,蓋工作室的過程中,我跟我的夥伴阿明(沙播兒.拉告)跟原住民藝術家常常在一起,也辦了很多活動。工作室蓋好的時候,我們日本多摩美術大學的校友就在這裡聯合做了展覽。那個展覽我也邀請了我們這邊的藝術家。我會來這邊也是跟他們有關係,跟他們有一種互動的友情,也從他們那邊感受到很多、學習到很多,所以我們有些活動會在一起。當然也包括在2019年,我跟李韻儀共同在臺東美術館策劃了「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在這當中給我的能量跟養分,也就慢慢醞釀成我創作的一部分。
吳:您會怎麼看待東部地區藝術家的創作特色,有沒有什麼別於西部藝術創作的特色?
賴:這邊的藝術家,就算是原住民藝術家,很多也都不是都蘭本地的藝術家,很多是從外地來的,然後聚集在以都蘭為主的範圍。整個東海岸部落很多,為什麼會在都蘭這個部落?因為都蘭本身包容力比較大。我覺得東海岸會包容兩種人,一種是浪子,另一種是修行者,這兩者都會想在東海岸尋找他們跟自然和生命的關係。我跟原住民藝術家的互動,還有從他們身上學習到跟自然的關係,給我很多養分。當然也有很多藝術家,來這邊吸取大自然原生的能量跟養分。所以都有各自不同的狀態。
也蠻有趣的是,我們都在2005、2006年左右開始自動聚集,並不是政府辦的藝術村,而是當初在糖廠裡面有間糖廠咖啡屋,咖啡屋的靈魂人物是小馬(本名:馬惠中)和小竹(本名:郭英慧),他們跟藝術家和環境的互動關係非常特別。它不像是一種商業行為,感覺像是一種家庭的方式,所以每個週末我們就會自動聚集在那裡,又喝酒又唱歌,你就慢慢了解到原住民不只在生活上有所謂的藝術創作這件事,而是他們對生活的態度。
「心.脈絡:2013賴純純個展」,臺東美術館,2013
吳:有沒有一些藝術家,您能與我們舉例呢?
賴:我覺得東海岸這些原住民女性藝術家特別強,比如說安聖惠、豆豆,更年輕一輩的像林介文,還有客家籍的饒愛琴。也許是因為東海岸部落母系社會的影響,女性本身對她的自我表達跟權力的自我認同,強過我們西部的漢人。除此之外,她們的創作能量非常強,也許我在以前的藝術圈,大家覺得我已經好像滿厲害的,可是我看到她們,就覺得我一點都不厲害,她們非常棒。她們很清楚表達她們的喜好,不像我們比較容易妥協。這些都給我蠻多的激勵跟能量。
吳:您是如何與李韻儀在2020年於臺東美術館推動「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此次展覽似乎是東海岸這批藝術家第一次進到臺東美術館展出。
賴:以原住民藝術來講,從李俊賢開始大力推動之後,高雄市立美術館對原住民藝術有很大的推動,而我覺得臺東美術館應該也要辦理臺東已經相當成熟的原住民藝術展覽,所以我覺得我們一定要辦一檔這樣的展覽,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十幾年過來這批人自然而然的聚集在這裡,不約而同探討很多跟土地、海洋、跟這邊的關係。這樣子的主題,我覺得一定要在臺東出現。二方面就是說,原住民藝術家始終被策劃在原住民藝術展覽裡,並沒有被以主題的方式共同展覽,我覺得應該要有這樣的思考,而不是把原住民藝術家變成原住民藝術家的展覽,好像他們是另外一種文化,我們又是一種文化。我們應該用當代的思維,我們都是在這塊土地上的思維,有可能藉由這樣的方向,更可以找到我們獨特的地方。如何在世界的紛亂當中,找到我們的獨特性,或是與他人不同的,更原創、更獨特的藝術,應該從這方面去思考。
對南島國際美術獎的反思
吳:您參與多屆「南島國際美術獎」的評審工作,您怎麼看待這個獎項於臺東美術發展中的意義,對這個獎項未來的發展,您又有什麼期待?
賴:對於「南島國際美術獎」,我的想法是,在這裡生活過,才能夠感受到這個地方給予的精神性或靈感,所以不只是以臺東作為主題來創作。過去不管是臺北獎、高雄獎,大部分都是拿已經完成的作品來參加競賽,我們希望能夠改變,讓藝術家到臺東駐村,選十位藝術家進駐到臺東一個月,協助這些藝術家在臺東生活和創作,拿作品來參展,參展之後再選出名次。希望能把獎項跟駐村全部融合在一起,也讓更多不同的國外藝術家,以他們對臺東的想像跟詮釋,探討跟臺東的關係,然後做出作品。我覺得這對臺東整個藝術圈的影響力是在不知不覺當中的,它就有很多示範的動作。
因為疫情的關係,「南島國際美術獎」慢慢開始邀請國內的藝術家進駐,其實這個想法可以繼續下去。很多我們自己的藝術家,也很希望能夠有機會到臺東駐村或創作的機會,可是要能夠讓他們更自由,不是把他們限定在一個藝術村,而是讓他們可以更自由地去選地點。像原民會(原住民族委員會)就鼓勵原住民做駐地創作,原民會不去設一個藝術村把藝術家集在一起,而是在自己家裡就當作藝術村,每個人找自己的地方創作,這就是藝術村的概念。
在臺東感觸最深的就是,藝術不只是一個美學的探討,我曾經過東方美學的探討和追尋,我覺得這些都是對過去的一種再詮釋,跟生活越來越脫節,這是一種想像而不是真正的感受。如果我們去看臺灣的生命史,我們就是多麽不同的雜種混合,雜種混合能夠生存下來是一個最重要的因素,而不只是為了美美的事。生存就是要創造,透過創造來尋求生存的方向,所以我們要尋求新的方式、新的解釋,尋求生存下來的生命軌跡。這才是我們臺灣真正的精神性,是一種創造力,不能只是尋找臺灣的美學,那些都是很表面的事。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我覺得賴老師用最平實的方法講出,臺東真正最特別的地方,也深化到文化的層次了。
海盜美學與酵母菌
賴:我覺得藝術最後要思考的是文化的事情,而不是所謂美的形象,這是視覺的,其實它是更寬廣的。臺東這個地方,不只是視覺藝術給我們很多的影響,其實還是一種態度的問題──人跟自然、生命和生活的態度問題,這才是我認為很重要的。特別是臺灣這樣的處境,一定要找出自己的新精神,才能有個新方向可以進行,才能存活下去。它一定要跟中國大陸做區隔,中國大陸、東方美學當然也不錯,可是那就是以前過去歷史的事,現在是當代藝術,要找新的能量、新的精神,就是要有一些區隔。我們是個海島國家,我們就是一種海盜國家,海盜要存活下來,就是要有新方向、新方法,這就是一種創造力。文化藝術可以讓我們的精神更強壯。
賴純純,《奇花仙境》,2020
吳:最後想請您與我們分享您如何看待臺東美術館的發展,對其未來又有什麼樣的期待?
賴:以美術館來講,都會想引進一些比較知名的藝術家做展覽,這也是一種很不錯的示範。另外一種就是,臺東本地藝術家的展覽。我覺得臺東應該要更體認到,它不是臺北這種都會型的場域,它有比別人更多的養分,因為它接納南島藝術跟臺東過去不同的養分。是不是有可能南島藝術、外來的藝術、過去的藝術最後能融合出一種新的想法、表現形式或觀念?
我覺得臺東美術館可以自我期許的地方就是要接地氣──它不能只是緬懷過去,而是必須要接到真正的地氣跟當代的地氣,整個東海岸的南島藝術、史前博物館,這些都是臺東很特別、很有能量,跟別的地方的不同之處。是不是有可能從這邊,包容更多不同種類的藝術家進到臺東,創造出更多的可能性?
我覺得需要有這樣的融合,不再只把原住民藝術當作原住民藝術展覽,而是在一個大主題下做融合性的展覽,這才是臺東的特色。就像我們做南島藝術,不能只有南島語系的藝術家,而是當代各種的混合。如果藝術家有機會來這邊駐村,就會產生更多酵母菌作用般的作品。
賴純純,《元宇宙》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