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構文本
Institutional Text
讓欲望成為中心擺飾
文/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
譯/黃亮融
圖片來源/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
烏托邦就在地平線上。我走兩步,它卻向後移動兩步,地平線更往後延伸十步。那烏托邦有何用處?它的意義就在於:幫助我們走下去。
——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
一、引言
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卡爾維諾以類似日記的方式,喚起關於城市的永恆觀念,並將它們描述為交換、欲望與記憶的場所。他明確指出,看不見的城市不僅是屬於幻想、夢境或被描繪為非現實的,它也可以是尚未存在卻有可能存在的城市。
他的文字讓我們有機會以夢一般的視角來構思城市。根據他的說法:「城市裡發生的事情就像發生在夢境中的事一樣:一切想像的到的都能被夢見,即便是最意想不到的夢,也隱藏著欲望的謎,或者相反,隱藏著恐懼。」1對於他筆下的馬可波羅來說,重要的是「找出讓人們選擇在某些城市生活的秘密原因,那些在所有危機過後,仍可能存在的原因。」2
在我看來,在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中,最珍貴的面向之一就是提醒我們某種可能性——基於烏托邦敘事所建構的未來與替代方案——這最終將引領我們實現欲望,或至少能識別這些欲望。毫無疑問,為了透過城市中的各項倡議行動來回應這些欲望,復興烏托邦是必要的,這也是以下所討論的案例,也就是一座墨西哥北部的文化中心。
這將帶領我們——彷彿攀登樓梯所邁出的第一步——進入能激發對美術館和文化中心功能更廣泛批判的開放性問題,這類批判較不自我中心,並多了些包容性,更具烏托邦性格,而較不令人感到壓力。這是登上樓梯的第一步,它需要不斷向上延伸,以揭示社會想像、過時計劃與失敗的烏托邦之間有何相似之處。這座仍在建設中的樓梯,隨著時間推移,也許能成為連接我們目前的城市與其更美好未來之間的橋樑。3
真正困難的、需要計算、測量和仔細規劃的是樓梯。要確保每個台階能符合普遍的腳步尺寸,既能向上,也能往下。最重要的是,這些樓梯能通往某處。這是一門藝術。專家說,要建造一座樓梯,必須目光宏遠,一步一步慢慢來。
《收件人》,20094
另一個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到的有趣觀點是,區分幸福與不幸福的城市是沒有意義的;相反地,應該以另外兩種方式來分類:一類是隨時間與變遷,持續形塑欲望的城市;另一類是被欲望抹除的,或欲望被城市抹除。5本文旨在提供行動的方式,基於案例分析,企圖進入第一類的城市,並在第二類的城市中,以有尊嚴的方式掙扎著,同時也明白理解到,在存亡時刻,欲望抹除機構總比反過來的好。
另一方面,本文相信,馬可波羅試圖解答的謎題——是什麼驅使人們選擇在某些地方生活而放棄其他地方?——其答案是對更美好生活的渴望。就本文而言,這個謎題無疑是:如何在城市中識別隱藏的欲望,尤其那些打著「更美好生活」副標的文化機構,在其周邊地理環境中隱藏的欲望?我們如何影響文化行動以實現這些欲望?我們如何透過美術館或文化中心機構,來推動建設那些超越所有危機價值的城市?正如我先前所提到的,卡爾維諾認為夢境,無論多麼出乎意料,都是裝載渴望的容器,或相反地,是恐懼的容器。
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將以展覽「中心擺飾」(Centerpiece)為討論案例,它是墨西哥藝術家卡洛斯.拉拉(Carlos Lara)的參與式計劃之一,試圖提出一些方法,探索如何從文化機構中識別並社會化這些欲望和恐懼。透過這個展覽,拉拉將烏托邦作為其實踐的核心和批判性的行動,在公共機構的限制與參與過程的複雜性中,為這些無論是集體的還是個人的欲望,特別是來自周邊社區的文化倡議鋪平道路。這個計劃也會作為某些策略的草稿,供參與型的機構作為行動參考,使其能夠擁有坦誠而橫向的過程——遠離獵奇或文化開發主義的做法——與這些機構在其鄰近環境中必須服務的社群合作,將其衝突、緊迫和欲望的網絡,帶入「中心擺飾」計劃。
「 中心擺飾」系列,2023
二、一個新中心的誕生
「中心擺飾」是我以顧問身分,與藝術家拉拉共同參與的計畫,在新雷昂文化藝術協會(El Consejo para la Cultura y las Artes de Nuevo León,縮寫為CONARTE)的邀請下,於2023年開始。此展覽聚焦於呈現社群的替代性途徑,目的是要積極融入新雷昂文化之家(Casa de la Cultura de Nuevo León)周邊居民們自身的呈現,從而思考文化機構的功能。
CONARTE的職責之一是管理該州的十個文化空間,這些位於州首府蒙特雷(Monterrey)的空間均可自由進入。本次展覽舉辦的地點為文化之家,它曾是19世紀末的舊火車站——海灣站(Estación del Golfo),是連繫著這座城市與主要商業和客運路線的交通樞紐。該展覽的目標為貫徹CONARTE的策略,透過創造新的在地觀眾群,以兼具共容性且能讓居民以有尊嚴的方式看到自身的呈現,來促進社群參與並強化與鄰里社區的聯繫。
其中最大的挑戰是重新想像如何確保鄰里社區能夠獲得尊嚴且真實的表達,避免單向或開採性的手法,像是單單呈現照片紀錄。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讓在地居民積極參與他們自身的呈現,而不陷入剝削或獵奇的動態變化之中?在人們很少有機會從主流文化論述中看到自我的呈現,或鮮少有機會參與建構這類呈現的環境中,這個挑戰顯得特別關鍵。此外,計畫的地點選在一座舊火車站,喚起了繁華與勞動的過往承諾,尤其是對那些從鄉村遷徙到城市以尋求更好生活的人們。然而,這些承諾如今已成了傷痕,仍留在這個文化空間的社會結構裡,在那之中貧困與邊緣化仍持續存在。
(一)為迎接中心做準備
如何將這一潛在脈絡帶入「文化之家」的牆內呢?拉拉的第一步便是探索這個地區。我們發現舊火車軌道周邊區域有貧困、被排除的非正式聚落。儘管這些地區位在市中心,它們卻依舊處於社經邊緣,提供著廉價勞動力,參與著非正式的經濟活動。
於是,這個計畫的首個主軸「悲慘地帶」(Belt of Misery)系列誕生了,這一系列雕塑由海綿圓柱體構成,表面包覆水泥,以及從該地區收集來的其他材料,象徵那些隔開了城市邊緣居民的無形和真實的牆;「雜草」(Weeds)系列,則描繪了這些貧困地帶中的野生植物。「雜草」一詞常用來形容生長在不受喜愛之處的植物,反映這些地區居民的隱形和邊緣化,依社會標準,這些植物和居民皆「不應該存在」。這個系列對於反思來自邊緣的人們,如何像雜草一樣生長、持續存在於那些不被預期存在的地方,卻又依然在城市的脈動中,扮演著根本的角色,具有重要意義。
「悲慘地帶」系列,2023
「雜草」系列,2023
(二)從中心到餐桌
儘管文化中心周邊曾經因鐵路歷史而繁榮過,但如今已被抛棄,成為危險熱點。然而,此計畫的真正目的不是要指責不利的社會條件,而是要有尊嚴地呈現此區現有居民的故事,其中大多是曾經歷過城市輝煌過往的長者,而此光輝現今已所剩無幾。正是從這些故事中,計畫的核心作品「中心擺飾」(Centerpiece)系列開始成形,其目的是為了辨識並再現居民的渴望與記憶。這個做法不僅突顯其經歷,還促成過去與現在的對話,創造出超越個人的敘事,反映出集體的記憶。
由於計畫核心是居民而非藝術,我們選擇了一種親人易懂的視覺語言「中心擺飾」,一種墨西哥慶祝活動中常見的元素。中心擺飾不僅僅具有裝飾功能,它們還是極為個人化的紀念物件,通常用於妝點人們生活中的重要社交活動場合,如婚禮、成人禮(quinceañera)、生日、紀念日和畢業典禮等。「中心擺飾」的選擇與日常物件作為承載複雜個人意義的理念有直接的關係,它讓文化生產民主化,讓居民不只是觀眾,而成為展覽的共同創作者。為了創作這個核心作品,我們造訪不同居民的家、訪談他們的生活故事、與他們合作,設計出能夠喚起人生中關鍵時刻、重要成就,以及讓他們感到驕傲的中心擺飾。這些作品接著展示在展覽中,讓每位觀眾觀察並激起他們的好奇心。
誠如藝術家所說:「一方面,我對融入在地雕塑的美學價值感興趣;另一方面,我也希望透過展示日常主題的這個變化,來改變展間中的觀眾。我的目標是探討集體社會議題,從居民的個人經歷出發,避免當代藝術中常見的知識性距離。」展覽以慶祝居民生活的樣貌呈現,以流行物件描繪他們的記憶,並運用一種通常不會觸及他們興趣的語言,將其置於一個常帶有距離的空間。這個手法不僅縮短大眾與居民經歷的距離,還連結了社群與一個對他們來說曾經難以接近的空間。
(三)開放與轉變
展覽開幕是關鍵時刻:曾經在鄰里眼中有距離感的文化中心,充滿了分享自己故事的人們。這不是傳統的開幕,反而更像是一場真正的社區慶祝活動。這個事件強調了文化機構如何透過納入那些常被邊緣化的聲音與經歷,讓自身轉變,也讓文化空間成為充滿活力且易親近的場所。
在一次訪談中——這些訪談後來成為中心擺飾的素材——一位七十多歲的鄰居分享他小時候在美國採棉花的經驗,還有在街上賣玉米超過四十年的故事。另一位鄰居則回憶起他在冶金業的經歷——這個產業改變了這座城市——他提到火車曾行經他至今仍居住的地方,散發出熱氣,產生很鮮明的感官記憶。這些故事讓我們得以一窺個人經歷如何與更廣泛的歷史過程產生連結,強化了個人記憶在建構集體敘事中的重要性。
這個計劃顯示,新型態的機構主義(institutionalism)不僅必須包括宏觀層面的敘事,還應打開大門,在微觀層面上接納社區裡的生活故事。文化機構有潛力成為相遇與轉變的空間,讓人們的集體記憶與渴望成為真正帶來改變的驅動力。在一個常民與私密面向常被排除在官方論述外的世界裡,這些倡議提醒我們,機構的未來必須從日常、集體與共融來建構。
「 中心擺飾」系列,2023
三、學到的課題
「中心擺飾」計劃提醒我們,正如卡爾維諾所描述的城市一樣,文化空間不僅是由物理結構所構成,它也是由居住其中的人們的欲望、記憶和敘事所形塑的。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卡爾維諾提出,城市可以由欲望塑造,或者欲望可以被城市本身所消解;同樣地,文化機構也可以作為周邊社區的渴望和期望的貯藏所。這個計劃展現出當這些欲望被聆聽、實現時,文化空間可以轉變成為真實的交流中心,讓集體與個人交織並形塑出更具共融性的未來。
「中心擺飾」計劃不單單面對了藝術上的挑戰,還深刻地涉及社會面向:它建造一座橋樑,讓那些大多被邊緣化的社區,從隱形走向有尊嚴的呈現,而不會陷入獵奇或開發主義的危險中。這就像卡爾維諾描繪的城市中的夢境一樣,由鄰人們所創作的中心裝飾不僅是裝飾品,而是承載著歷史、抗爭和欲望的象徵,邀請我們以新的方式想像集體的樣貌。這些物件成為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橋樑,為文化機構提供了一條具批判性和敏感度接觸日常現實的途徑。
透過將鄰居納入共同創作者,這個參與過程對文化機構中的傳統權力動態進行了重新配置。「中心擺飾」系列展現出個人故事不應該被消極地再現,反而應該與故事的主角們共同積極建構。藉由易於理解的語言,例如「中心擺飾」、「悲慘地帶」、「雜草」等系列雕塑,這個計劃不僅揭示了使某些群體邊緣化的物理和象徵性障礙,也強調了將這些現實納入機構論述中的重要性。
最後,「中心擺飾」系列帶給我們最寶貴的課題是,文化機構擁有讓周圍的欲望沉默或放大的力量。透過對社區中的個人故事和集體記憶敞開大門,這些機構將不再只是現有霸權秩序的守護者,反而可以催化社會轉型。只有當我們允許讓如文化之家的鄰居們的願望去形塑空間及其敘事時,才能夠建構出一個超越危機與不平等的未來,邁向更公正而共享的地平線。
「中心擺飾」在新雷昂文化之家的展覽現場,2023。
1. 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Madrid: Siruela, 2006, p. 37.
2. 同上註,頁8。
3. Juan José Kochén, Utopia as a Model, México: Arquine, 2015, p.19.
4. Abril Castillo, et al., Recipient, México: La Cabra Ediciones, 2009, p. 135.
5. Italo Calvino, Invisible Cities, Madrid: Siruela, 2006, p. 32.
作者
布蘭達.費南德斯.比雅紐瓦(Brenda Fernández Villanueva)。墨西哥蒙特雷當代藝術館助理策展人、蒙特雷大學Roberto Garza Sada中心講師、舞臺設計師。墨西哥蒙特雷新雷昂自治大學建築系學士、西班牙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當代藝術史與視覺文化碩士。關注社會參與式藝術,曾實習於威尼斯古根漢美術館、西班牙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美術館Museo Situado社區計畫部門,曾擔任新雷昂文化藝術協會(CONARTE)公共計畫專員、蒙特雷聖露西亞國際藝術節技術秘書。曾獲PECDA藝術創作與發展獎助金,曾策劃「Levantamiento」建築展(CONARTE,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