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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作為花蓮美術館的轉型契機
——專訪花蓮縣文化局吳勁毅局長、視覺藝術科林鍾妏科長

主訪／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Taiwan Visual Art Archive, TVAA）
時間／2024年12月11日
地點／花蓮縣文化局
整理／吳語玟
圖片提供／花蓮縣文化局

花蓮美術館2024年整建完工後外觀

地震作為館舍升級的轉機

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以下簡稱「TVAA」）：近四、五年來在「重建臺灣藝術史」的政策引導下，地方場館逐步發展出具體的典藏成果，相較於國內擁有深厚基礎與資源的三大館，花蓮縣文化局（以下簡稱「文化局」）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出今日的成績？

吳勁毅（以下簡稱「吳」）：花蓮縣的文化業務預算一直以來都很少，年度預算主要45%來自縣預算，55%來自中央補助。過往，文化局視覺藝術科的策展經費更少，以花蓮縣石雕博物館為例（以下簡稱「石雕館」），視覺藝術科每兩年還須另提報文化部「博物館及地方文化館升級計畫」爭取策展經費，才能讓每年多出一百萬以上的策展費可運用。花蓮美術館則完全沒有策展預算，僅靠縣預算支撐申請展經費，每檔展覽預算僅補助數萬元，所以只能由館內自行籌辦。花蓮美術館的建物前身為文化中心時代的文物陳列館（以下簡稱「文物館」），2000年以後展示內容才逐漸朝現代美術發展，但定位不明確，主要功能是作為地方美術社團舉辦聯展的場地。建物本身也因起造超過45年，外觀及內部設施皆十分老舊，逐漸不符時代需求。

2018年2月6日的花蓮大地震是很重要的轉機，美術館震後被評為危樓，急需耐震補強，因此爭取到了一千多萬的經費，當時為了利於建物結構補強而需要連同內裝一併拆除，然而補強完成後卻沒有經費復原。2020年9月是我任職的第一年，當時縣內災民重建安置工作已告一段落，賑災經費仍有賸餘，時任賑災基金會主委張善政便提出，預留兩成給花蓮縣內因受震災影響須整修的公共建設使用，因緣際會下，我便提出美術館的整建需求，才爭取到館內整建的經費。雖然說，我們看似符合近四、五年來前瞻基礎建設計畫下，文化部推動的「重建臺灣藝術史」政策進程，但事實是我們完全未參與到該政策，主要是因為跟不上計畫申請時程，美術館在耐震補強完成前因不具資格而無法申請，即便補強完成後也已逾該計畫申請時程，且中央並不接受新的提案。所以花蓮美術館的整建時機點是時勢造就，而非受補助計畫政策所驅使。

林鍾妏（以下簡稱「林」）：視覺藝術科過去編列的策展經費非常少，石雕館每年經常落在200萬以下，美術館的經費更是經常少於100萬。吳局長上任後，每年爭取策展經費提高至500萬以上。視覺藝術科目前也陸續積極提報其他中央競爭型計畫，例如明年花蓮美術館將首次提報藝文場館的展覽類補助。相較於石雕館已經在文化部提報了一、二十年的常態計畫，翻新後的美術館將首次以「花蓮美術館」為品牌名字提案，這將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花蓮美術館整建後室內空間

花蓮美術館的空間升級與形象改造

TVAA：大美術館時代下的前瞻計畫是各館舍共同發展的大脈絡，花蓮美術館反其道而行獨立發展，也慢慢長出了自己的樣貌。花蓮美術館2021年開始的空間改造，如何回應館舍硬體及新時代對美術館功能的不同需求？

林：硬體改建方面，整建計畫是由文化局行政暨文化設施科自辦工程發包，由「竺河建築」與「吳旗清建築師事務所」合作承攬。整個過程中，由建築師、吳局長，以及具有土木工程專業背景的行政科長合作討論，針對實際需求共同擘畫當前美術館的樣貌。

吳：我任職的第一年時拜訪了幾個地方美術館，包含由舊建物改建的臺南市美術館一館，以及新建的臺南市美術館二館，當面向他們的營造組組長取經，請教展間施工細節，並親自參與花蓮美術館的改建過程。最初的文物館是一個「回」字型、中間有天井的迴廊式露天空間，後二次改建加裝屋棚，將中間的露天空間改為中庭，很多人利用這個中庭辦活動。近年隨著展覽空間需求增加，在整建時我們就將上述空間改建成挑高至二樓的大型展間，並試圖塑造出一種屬於美術館的深遠寧靜氛圍。現在的美術館一進入主展廳，就可以看見一幅巨大的油畫懸掛在正中央，這是在地藝術家葉子奇老師的作品《颱風前．花蓮的海》，這是他自2023年起以八個月的時間為即將重新開幕的美術館所創作，畫面中的太平洋細膩又深邃彷彿在凝視著觀者，讓人立刻陷入一種藝術的情懷氛圍。我們希望透過本次改建，讓美術館空間和展覽專業化，以改造後的空間讓大家看見進美術館展出的門檻及期待要求的質感。

花蓮美術館整建後一樓挑高大廳與葉子奇委託創作《颱風前．花蓮的海》

TVAA：文化局如何在空間改造的同時，推動新的品牌視覺形象（CIS）呢？新的形象，又如何凸顯文化局對重新開館的花蓮美術館的期待？

林：花蓮美術館的品牌視覺CIS識別系統，是由國內非常年輕的設計公司「Atelier.63」（六杉品牌設計有限公司）所製作，其實這案子是公開招標，之前我們與這間公司並不認識，他們的團隊成員都是極具創意的年輕設計師，我們並沒有給太多的限制，反而讓他們以直覺創意發想，所以反而可以很凝聚討論，最終為花蓮美術館給出了「靠海的美術館」的定調。這個概念來自我們在與設計團隊討論時，思考到因為花蓮美術館是一間老館舍，建物造型上較無特色可轉換為Logo形象，無意間提到我們的地理特點是最靠海，團隊就以這個概念做整體CIS設計的發展。我們也很高興他們以這個設計斬獲2023年金點設計獎視覺傳達設計類年度最佳設計獎。

全新花蓮美術館CIS於建築外觀的運用

TVAA：花蓮美術館所在地同時有石雕館、演藝廳、圖書館等設施，您們如何思考美術館與整體園區之間的關係？

吳：花蓮早期的城市發展，對外交通進出是由太平洋岸邊的南北濱作為靠岸開始，所以花蓮市區的發展是緊貼海岸的，日治時期開始做都市計畫時，開展到現在花蓮美術館的所在地。我們這裡肉眼直接看得到海，與海的距離又比臺東美術館更近，因此我們希望透過地理特性的規劃去強化與海之間的連動，例如我們希望推動「東海岸藝文特區」，將美術館、石雕館、演藝廳、圖書館的外觀一同串連整建，讓它們在視覺上更有整體性。這部分，我們希望在2025年繼續向國土署申請城鄉風貌及創生環境營造的經費或其他中央競爭型計畫。

林：花蓮美術館的所在地稱為「美崙地區」，整個美崙是以「美崙山」為腹地所形成的區域，在日治時期被規劃為政府與軍事用地，從花蓮市區中正路上美崙坡開始，沿路就有日治時代的將軍府（美崙溪畔日式宿舍）、松園別館（花蓮港陸軍兵事部）、花蓮港放送局、花蓮港等。國民政府遷臺後，這個區域自然被當成行政文教區，包括現在的縣政府、議會、法院、文化局以及許多學校等都在這裡設立。文化局園區比較特別的是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廣大綠地，這在各縣市文化局很少見。文化局的願景不僅是將各館舍串連起來，還希望與環境合而為一。

TVAA：美術館是一個視覺的場域，前面提到的綠地，及面海的視覺跟空間感，會從室外延伸到室內，形成一個整體觀展經驗。六都或其他美術館都沒有這樣的條件，因為大部分的美術館都位在城中心，我覺得花蓮美術館在這方面可以成為其他美術館的典範。

研究、典藏、在地人才培育策略

TVAA：一座美術館的核心為典藏與研究，花蓮美術館如何以開館展「美之拓樸：花蓮美術館典藏作品展」，展開未來三到五年的研究、典藏、展覽等方向的規劃？

吳：花蓮美術館在上述的因緣際會下，趁著整修封館兩年，同時啟動了「花蓮美術史脈絡研究」。我在國外參觀地方美術館、博物館時，總會看見有一個展區專門介紹一個地方的文化歷史，反觀民眾來到花蓮，卻無從得知當地的文化歷史。所以我想藉著這個機會重新整理美術館的典藏品脈絡，透過研究爬梳，為新開幕的美術館預作準備，呈現一個花蓮美術史常設展。很感謝花蓮學者潘小雪老師熱心投入研究，接下這個前置研究案，開館後也才得以呈現目前所看到的「美之拓樸：花蓮美術館典藏作品展」，精選120件典藏作品，以編年史的方式呈現花蓮美術的百年風貌。

「美之拓樸：花蓮美術館典藏作品展」之「斷裂與再生」展區一景，花蓮美術館，2024-

林：之所以會委託潘小雪老師，是因為潘老師是花蓮代表性的藝術史學者，二十年來不間斷地研究花蓮美術發展。花蓮美術史的研究人才有很大的斷層，年輕一代目前尚無適合人選。基於潘老師在花蓮出生、長大、當老師，且身為花蓮人的這份情感，她才願意以很少的費用協助整理美術館典藏室、研究其美術脈絡。在目前的成果基礎上，2025年我們將持續與潘老師合作「美術史專書」，完成這本專書也是她畢生的宿願。

由潘小雪、葉柏強老師擔任學術研究、黃錦城老師擔任策展人，所呈現的「美之拓樸：花蓮美術館典藏作品展」為花蓮美術發展提出了一個大輪廓。未來的願景是，若典藏品欲繼續深化研究，希望持續做單元性、更深入的展覽，可能就需要有一、兩年的時間培養一位研究者或策展人做長期研究與調查。花蓮美術館希望透過專業平台的開發，留住專業人才，所以我們期望優先從在地尋找研究人員。目前可以研究的方向與主題，包括風景、當代水墨、當代原住民藝術等。

未來文化局除了爭取策展研究的經費外，也希望爭取學術研究的經費，例如邀請專業學者書寫花蓮美術館藏品，且持續在雜誌、專刊或網路藝術平台上露出。唯有透過不同專業人士不斷論述我們的藏品，作品的價值才會產生。目前初步想到的策略是，先推廣幾件經典的典藏品，加深大眾印象，如葉子奇老師的油畫、鄧卜君老師的水墨，然後再從當代原住民藝術裡精選一件作品，以三件作品為推廣基礎，借鏡「故宮三寶」的概念，以利向大眾行銷推廣。

鄧卜君，《後山曬影》，水墨紙本，95.5 x 108 cm，花蓮美術館典藏

TVAA：您們早於2011年制定「花蓮縣文化局藝術品典藏管理要點」，您們當前有哪些典藏策略要點呢？

林：我們希望持續延伸上述「美之拓樸」展的研究成果，持續探索其尚未觸及或遺漏的面向，等這部分的研究較具體後，美術館才可能做長遠的典藏規劃，因此近兩三年花蓮美術館基本上不考慮典藏作品。例如太魯閣當代藝術、花蓮的影像藝術發展，沒有研究或論述，就不知道是如何發展的。作品是否入藏，我們很重視藝術家與花蓮的脈絡，以及他們的代表性。

吳：過去文化局不同時期有不同人員辦理典藏業務，但我們不知道作品的購入依據為何。幾年前有花蓮縣第三期109-112年綜合發展實施方案的經費挹注時，文化局曾撥出每年約兩、三百萬的購藏經費，當年度的經費需在當年度核銷，不能夠跨年度保留，有完成採購的壓力，但當年內不一定有適合的作品可典藏，執行起來非常困難。主因還是因為沒有先完成謹慎的典藏品研究評估，所以無所依循。這四年來很欣慰陸陸續續補上了當代藝術的典藏品。未來當代原民藝術家的部分，我們希望拋出策展主題讓大家創作，再將創作成果入藏，比較貼合當代藝術的精神。

TVAA：在花蓮美術館硬體設施逐步完備後，在相關專業人員的配套上，您們又有哪些規劃呢？

林：花東兩地都有一個致命傷，就是我們沒有長期培育美術館專業人才的資源。吳局長上任後，才爭取到比較多經費，開始精進策展。文化局目前的策略是先與外面的專業團隊建立連結，引進好的策展經驗和品質，例如這兩、三年陸續嘗試性地邀請了北部、南部的專業團隊來策展，同步扶植在地策展團隊，讓兩邊能相互觀摩。在地團隊的優點為很了解在地，只是團隊或公司規模太小，因此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們累積經驗、拓展視野與市場競爭力，因為策展和藝術行政無法只靠在學校學習，而是必須透過無數次的實戰去累積能力。我們也希望申請策展研究相關經費，做展覽前期研究與撰寫，提供在地有潛力的策展人磨練的機會。

吳：我們透過展覽建立花蓮藝術人才、藝術行政網絡。這三年展覽辦下來，已經可以看到更多在地策展人，也有很多在地斜槓青年來幫忙，工作人員的臉孔也越來越面熟。

展覽作為形塑花蓮性的策略

TVAA：在與外部單位合作、館際交流或展覽策略方面，文化局與花蓮美術館在擘劃上又有什麼樣的思維呢？

林：花蓮美術館由於才重新開幕一年，尚待累積量能。近兩年的目標為先串連花蓮民間藝文力量，例如哇大創意、巴卡芙萊工作室、兒路創作藝術工寮、好地下藝術空間、島人藝術空間、我們在這裡文化藝術工作室、把路兒藝術工作室等。我們也嘗試邀請外地移居至花蓮的藝術家來策展或辦展，他們了解花蓮後，也以全新的視角策劃與花蓮有關的主題，例如顧世勇老師2024年在石雕館的個展「墜石粉塵」，是他近年移居花蓮後遇到2024年4月3日的大地震後產生的靈感，他為了本次展覽特別發展出思考「石雕」尺度概念的相關創作。

花蓮視覺藝術的品牌從以前到現在，較廣為人知的是1997年開辦的「花蓮國際石雕藝術季」，但在這個活動中所謂的「國際元素」，其實就只著重在「邀請外國藝術家來花蓮雕刻」這件事上，文化局以相同的模式積極推廣這個活動二十多年後，讓大眾產生了「花蓮等於大理石雕刻」的刻板印象，所以我們從2023年開始嘗試重新把視野與概念打開，邀請了胡朝聖老師策劃「2023花蓮國際石雕藝術季：石宇宙」，室內展區決定全以觀念藝術的概念呈現「石雕」，獲得很好的迴響；2025年美術館也將辦理「太魯閣族當代藝術展」，探索原民當代藝術的議題。

顧世勇個展「墜石粉塵」展出一景，花蓮縣石雕博物館，2024

吳：我們的展覽需要精準的衡量，在花蓮鄉親與來到花蓮的外地人之間，這兩者的需要必須交互的平衡。當人們談到花蓮時，總是離不開太魯閣、七星潭、原住民，文化局、觀光處辦活動時，也常常都往這些方向走。如果我們反過來想，什麼是花蓮這片土地才長得出來的東西？我們以這樣的概念，在2021年開辦首屆「PALAFANG花蓮跳浪藝術節」（以下簡稱「跳浪藝術節」），首屆主題為「後花蓮八景」，聚焦在地創作者眼中的花蓮與風景，有別過去年代、文化脈絡底下觀光客觀看「花蓮八景」的定格方法；2022年第二屆「變化球」以土地環境、海洋生態的變遷來看花蓮；2024年第三屆「星球爆裂觀測站」則以2024年4月3日花蓮發生的大地震為主題，反思我們與固著土地之間的依存關係。發想每屆「跳浪藝術節」的策展主題都相當困難，因為這個藝術節的高度一開始就拉得很高，唯有每一屆都很誠懇地去面對花蓮，才會有好的產出。

林：「跳浪藝術節」的出現，其實展現了吳局長對花蓮年輕當代藝術家的支持，過去花蓮的藝文環境相當傳統保守，文化局對於美術發展長期停留在形式藝術階段，與時代潮流明顯脫節。在地當代藝術家缺乏舞台，過往他們只能在外縣市流浪，參加各種藝術節，從未想過在自己的縣市也能有這樣的藝術平台，也正因為「跳浪藝術節」是一個當代藝術品牌，沒有材質、形式的侷限，聲音、錄像、裝置、行為、書寫紀錄等都可以納進來，這就是在較為限定媒材與概念的花蓮國際石雕藝術季之外，為當代藝術家另闢的蹊徑，這就是我們對於在地當代藝術發展的策略之一。

TVAA：我們今天聽到很多外界無法觸及到的內部策略與邏輯，獲益良多，非常感謝吳局長和林科長的受訪！

第三屆PALAFANG花蓮跳浪藝術節「星球爆裂觀測站」展出一景，花蓮縣石雕博物館，2024

受訪

吳勁毅。花蓮縣文化局局長。
林鍾妏。花蓮縣文化局視覺藝術科科長。

延伸閱讀

葉柏強，〈「美之拓樸：花蓮美術館典藏作品展」之學術研究思維〉，《機構文本》第三期，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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