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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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蕭鄉唯、吳尚育
時間/2022年3月24日
地點/都蘭新東糖廠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162-169。
原住民身份的覺醒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您會如何回憶1980年代起的臺灣原住民族覺醒運動及您當年回到部落的歷程?
希巨.蘇飛(以下簡稱「希」):我的創作跟原住民覺醒運動有直接的關係。我離開部落到臺東市唸高中,才感覺到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有些部分就直接被歧視,比如被人講「蕃仔」,就開始有很強烈的感覺在增長。高中畢業後,我也隨著部落的年輕人,到比較基層的建築業釘板模,這些工作那時幾乎都在臺北、汐止、樹林一帶。我們在工地裡跟外界好像沒有直接的連結。只要回到工地,接觸自己的族人,就覺得比較親切;可是你一出圍籬,就覺得這世界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覺得自己是個都市邊緣人。
也不太敢搭公共運輸,大都自己開車或坐計程車。感覺被整個環境壓得喘不過氣。1980、1990年代後,開始有各國的原住民覺醒運動,也影響到臺灣,尤其在成立了臺灣原住民委員會(以下簡稱原委會)之後。我的創作則在原委會成立前,因為那時非常強烈想表現自己族群對整個環境的感覺。部落有很多值得大環境學習的地方,如阿美族的社會規範、嚴謹美好的年齡階層,我覺得應該要呈現這一塊給更多人了解。
以木雕訴說部落的故事
吳:您一開始的創作從木雕開始,你曾跟著拉黑子、林益千、陳正瑞學習,您如何看待這些原住民族藝術家的木雕表現,您又如何在與他們的學習和來往中,找到您自己的表現語彙?
希:拉黑子的表現比較現代,不管是椅子還是桌子。他算是我的啟蒙老師,所以我在線條上有受他影響,但我在他那邊大概只有半年。最大的影響還是回到臺東之後,因為阿水(陳正瑞)、林益千、哈古這些老前輩幾乎都在臺東。他們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同,比較像早期的版雕、立雕和比較具象的東西,講部落的故事。之後因為長期跟他們接觸,一起工作,一起接公部門案子,反而比較受他們影響,特別是在人物的呈現上。
希巨.蘇飛於都蘭新東糖廠三倉工作室內介紹作品
吳:您會如何介紹您自己的木雕風格?您如何看待這個媒材對您的意義?
希:當初選擇漂流木,是因為漂流木不用錢,到海邊撿自己想要的造形,再把它雕出來,就是用勞力換取成本。自己作品的部分,一開始是想去呈現都蘭部落比較正面的東西,讓外界的人認識都蘭部落的阿美族族群和社會結構。我記得我第一件作品的主題是舞者,我想呈現阿美族人喜歡唱歌跳舞的特質,所以我把歌舞和在部落裡思考的一些問題融入作品。我有一件作品叫《難產》,表現一個懷孕的婦女,被一個十字架壓著,想的是在不同的宗教信仰後,我們的傳統信仰在被壓迫下,要怎麼再去延續原本的思想。之後就是被西洋宗教覆蓋住,所以很難再產出原本的信仰。
蕭鄉唯(以下簡稱「蕭」):你本身的創作比較多是木雕。我比較好奇的是相較於排灣族有製作祖靈柱、木雕湯匙、髮飾的傳統,大家對阿美族比較熟悉的是歌舞,對您來講,選擇做木雕是個契機,還是有受到其他影響?
希:其實就是方便、廉價、不用錢,還有漂流木有自己的樣子,你在加減自己的想法,剛好契合的話,作品就會非常好,可是可遇不可求。你會因為木頭的形狀,改變原本想要的樣子。您提到符號的部分,排灣族、魯凱族有既定的圖騰,我們阿美族創作木雕時,則沒有依據,我們要自己去想像,比如你要怎麼把老人家講述的神話故事,化為具象的東西。所以我們早期的作品,比較沒有既定的樣子,早期像林益千、陳正瑞、哈古、初光復都有打山豬、扛山豬這些非常生活化的東西,但我們到了這個年代不太可能繼續打山豬、扛山豬,所以就會以比較當代生活的樣貌去呈現作品。
高砂的翅膀與紀念碑
吳:我們覺得您對原住民臺籍老兵的關注,如您的「高砂的翅膀」系列,相當特別,想請您談談這個面向。
希巨.蘇飛,「高砂的翅膀」系列,2006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希:大概是2003、2004年時開始接觸,也和我做木雕的原初有直接關係,我一直在注意部落裡有什麼事件會與原本傳統的東西有衝擊。那時臺灣解嚴已經很久,我當時沒有很關心這個議題,突然間都蘭部落有十幾個臺籍老兵回來,我自己的叔公也是其中之一。我就覺得怎麼會明明就是阿美族的臉孔,卻講著非常標準的北京話,我覺得反差非常大。去問了Faki(阿美族語:男性長輩,叔伯的意思)才知道,1945年前後,有族人被國民政府派去打國共內戰,那時也讓我想到高砂義勇隊──從環太平洋回來的這些老人家,會想為什麼阿美族要幫日本人打仗,為什麼阿美族要幫國民黨打國共內戰?
剛好一個機緣,湯湘竹導演在這邊拍戲,我跟他聊這件事,他說剛好他也在《人間》雜誌上看到這樣的報導,他就說那我們來做看看,剛好就跟公視的「紀錄觀點」結合,我們就開始拍。原本希望這些老人家能全用阿美族語來談,但因為他們已經離開了四、五十年,二十五歲就離開,回來時已經是七十幾歲的老人家,很多人母語都忘記了。之後就串聯到二戰時期,就跟臺東大學的蔡政良老師去了巴布亞新幾內亞,剛好把這兩段歷史結合在一起。我認為部落其實是一個國家的縮影,部落裡發生什麼事,放大來看就是整個國家的事。
希巨.蘇飛與蔡政良赴巴布亞新幾內亞進行原住民老兵歷史調研,並於當地製作「高砂的翅膀」紀念碑,2013
圖片提供:臺東大學南島文化中心
臺籍老兵跟高砂義勇隊這些事件,我覺得對他們非常不公平。我記得我們臺籍老兵的影片拍完,給他們的小孩看,很多家庭都非常感謝我們,說如果沒有我們,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曾經歷過什麼。這也銜接著臺灣百年近代史,其實臺灣最大的動盪就在日本二戰跟國民政府遷臺時,不只是都蘭部落要清楚知道,整個臺灣歷史都應該清楚交代這一段,讓我們後輩能知道過去老人家所承受的這些東西。
吳:您又是如何透過創作去處理臺籍老兵的議題呢?
希:我想不是做完紀錄片後,就把這事情結束,因為很多人還是不知道臺籍老兵的事。之後,我們用劇場的方式呈現,當我們跟老人家做呈現時,就會有些東西會慢慢冒出來。翅膀的由來就來自老人家做的歌曲,歌詞是這麼寫的「朋友啊 請你給我一對翅膀 讓那對翅膀帶著我回到部落去啊 朋友」,我那時才把作品用翅膀呈現。我覺得冥冥之中這些老人家會給你一些幫助。
當老人家在口述他們的歷史時,我的腦海裡就會有些畫面,會想怎麼去呈現、怎麼去做,就會慢慢思考出比較具象的東西,然後轉化為作品。還好有拍紀錄片,有拍這些老人家,真的很微妙,因為拍完後的一年還是兩年,這十二位老人家全都走了。我在2004到2006年那段時間做的比較多,當時做田野跟老人家接觸,整個心是沸騰的,一直想要做、一直想要衝。那時期的作品比較有當初那個力量,可是我不可能到十幾年之後,還停留在那個感覺裡,而且這些老人家大部分都已經走了。我覺得會有一些新的任務,會跟這個事件相關,可是會以比較看不到、比較「靈魂的路」來做作品。
希巨.蘇飛,「高砂的翅膀」系列,2017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我想最後的呈現就是在都蘭鼻立一個紀念碑或紀念公園給他們。在北中南,我們會看到很多二二八事件的紀念碑,可是幾乎沒有臺籍老兵或高砂義勇隊的紀念碑,這對他們的靈魂來講非常不敬。我跟蔡政良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時,我們也在那邊承諾那些老人家,說這對翅膀送給你們,希望你們能藉由這對翅膀飛回部落,在部落我們會有一個讓你們休息的空間,就是都蘭鼻。這麼想已經想了幾十年了,但都還沒做到。
吳:在都蘭鼻立碑的計畫,遇到的主要挑戰是什麼?
希:主要還是經費的部分,土地的部分已經跟東管處協調過,比較沒問題。我也和徐文瑞合作下一檔在國美館的展覽,徐老師問我想要做什麼樣的主題,或想要呈現什麼,我就直接跟他講這個紀念碑,我說我可以做紀念碑的模型或紀念碑的相關作品。因為想放在海邊,所以最後不是用翻銅就是用木頭。翻銅還是比較好,因為木頭還是會腐爛。
都蘭部落的包容
吳:2000年前後,臺東都蘭糖廠藝術聚落興起,您常被視為這個聚落的開端之一,您怎麼看待都蘭藝術聚落二十年來的發展?在這個發展中,是否又受到觀光化的影響?
希:現在已經看到觀光化的影響。都蘭糖廠的原初,真的都是創作者在一個非常實在的環境中,之後就越來越多像這樣的情況,這些創作者也一一離開這邊。我覺得這樣的事情本來就很自然而然,好像自然期程。主要還是都蘭部落的老人家非常接受外面的人,所以當初才會在都蘭糖廠集結那麼多人,這些老人家也願意協助我們,不管是劇場表演,還是祈福,他們都非常樂意幫忙,所以都蘭部落就成為這群人的溫床。
希巨.蘇飛參與阿道.巴辣夫.冉而山於月光小棧的戲劇演出,2006
圖片提供:李韻儀 攝影:謝嘉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