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Fieldwork
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6日
地點/成功
圖片提供/林怡華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56-263。
白盒子空間之外的身體感知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當初是在什麼樣的契機下,讓您決定創辦「山冶計畫」,您如何透過「山冶計畫」的活動去進行「非白盒子」式的實踐,及串連人、地方、地方知識跟身體之間的關係?
林怡華(以下簡稱「林」):「山冶計畫」其實沒有太複雜的成立脈絡。那時候想法蠻單純,主要是都市相對有較多資源與展覽機會,在城市與美術館以外的空間實踐相對較缺乏,非藝文愛好的一般民眾也與藝術展覽距離較遠。我希望讓民眾進入展場沒有壓力與限制,不需只能透過閱讀策展論述才能夠理解,而能以直覺純粹的個人感知經驗「入戲」,因此在展覽上我通常花挺多心力營造整個觀展氛圍,讓觀眾不被作品說明牌給限制,而能直接透過展場規劃與動線設計,自發性地探索訊息。
若把策展作為政治思考,觀眾就是藝術展覽中的人民,策展作為一種「行動」,較有機會思考公眾化,讓知識訊息可以有效地傳遞、交流、製造,同時創造開放性的分析與生產場域,讓知識得以再生產。所以我試著在美術館之外的空間,回應地方精神文化,強化觀眾在展覽中的能動性,而我比較關注Off-Site(場外)的展覽策劃。因此「山冶計畫」簡要來說是以「身體經驗」感知為主的策展研究,多在非典型展場空間,進行情境式(context)的策展實踐,例如「映像節 2017 Parallax」展場是位於宜蘭,曾為東南亞最大如今已廢棄的紙廠,再來是在南迴四個鄉鎮與部落山區的「南方以南」,和近期在馬祖地下坑道的「地下工事」等。近一步「身體經驗」則像是原住民的學習方法,試著不被視覺給蒙蔽,透過感官結盟,進入一件作品、體感一塊土地、記憶一段生命等。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參展作品,豪華朗機工,《在屾》,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參展作品,Dexter Fernandez,《Vuvu & Vuvu》,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參展作品,陳幸雄、劉晉安、陳文意,《家屋食間》,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吳:您怎麼回顧「山冶計畫」成立到現在的發展?有沒有轉向?
林: 2018年「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的展覽場域散落臺東南迴的太麻里、金鋒、大武、達仁四鄉。當藝術離開美術館空間時,觀照的已不只是藝術,而是我們怎樣透過地方學習,或怎麼進入地方,藝術是否有另外一種詮釋與理解的可能?以「南方以南」為例的話,這是我第一次以原住民文化為主的計畫,但又不只邀請原住民藝術家展覽。我會特別強調,它並不是南島藝術的展演計畫,因為對我而言,臺灣原住民藝術的認識論,還需要更跨域思考、更有機地被討論,我覺得目前還沒有足夠的研究與方法論,讓我們可以不偏頗地去探討原住民藝術。因此在那時「南方以南」的設定,比較是向原住民文化與世界觀學習,進而重新思考策展的展覽型態。
排灣族的字彙裡並沒有所謂「藝術」或「藝術家」,可能比較貼近的字是Pulima─多手(手藝很好的人),但這跟我們當代藝術裡講的「藝術」不盡相同。所以那時「南方以南」的工作是一種歸零狀態,在某種層面上你必須放掉你原有的策展經驗或知識論,或你認知當代藝術的定義與框架,因為當我們的參考值不同,討論出的內容也不會朝向對的公式,你可能永遠都在lost in translation(在翻譯中迷失)的狀態。
我們邀請國內外和在地藝術家;同時我也和地方農夫、獵人、巫師、居民進行合作。為什麼原住民的語彙裡沒有藝術?我覺得其中有重要的原因,藝術其實跟他們的信仰祭儀、生活方法、禁忌習慣緊緊連結,無法分割,因此它是自然而然發展出來。我們唯有進入在地的生活樣貌,才有可能慢慢探索生命中的藝術性,才有可能從地方視角長出一些作品。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排灣族巫師文化課程,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藤編工作坊,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當然,不僅是把作品做出來。我們大部分的藝術家都花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和我們一起「進駐」到南迴。我講「進駐」不太是「藝術家駐村」這樣的概念。藝術家雖然被邀請來做作品,但在我們前期的互動中,盡可能嘗試不要以創作目的為前提跟地方交往,而試著和居民學習和感受情境,用地方的生活模式,例如按照小米的生長週期排程,試圖理解這個地方,再嘗試給予回饋或是做些什麼。
同時,我們也不能說是要成為地方的人,因為我們永遠不會成為地方的人,而是試著在那個短暫的片段,把自己的生命經驗抽離,然後可以灌入居民的生活經驗。所以大部分時間的工作,包括採收小米、跟獵人上山,或參加部落活動,這些在傳統策展思維下,並不是必要的工作項目,但自己回想起,那是我最重要的策展建構方法。對我而言,沒有這些經驗,基本上不可能有「南方以南」。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參展作品,黃博志,《夢啟酒》,2018(與卡加日坂家族包頭目合作)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另一種藝術與地方的關係
吳:您認為對於可能跟我們所謂的「藝術」有距離,或沒有此概念的地方,將藝術帶進其中的意義是什麼?這些地方需要我們將「藝術」帶進去嗎?「藝術」真的進去了,又可以帶來什麼樣的擾動?
林:這個題目,我覺得應該要反過來問,並不是藝術為地方帶來什麼,而是地方為藝術帶來什麼。現在回想起,我做過很多類型與規模的展覽,還是覺得「南方以南」那段經驗,對我影響蠻大。我朝向「情境式」的策展方法,體現在地生活脈絡,製作能透過身體感知情境知識的展覽體驗。你會重新解構藝術的形狀,然後不斷有機地產生新的東西。當你無法用現有邏輯框設時,我想這才是藝術的本質。所以回到你提的問題,我反而覺得不是他們需要藝術,而是「當代藝術」需要這樣尚未被規範與多重文化的異質場域,唯有如此藝術才有可能逃脫目前的窘境。
「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畫」海生月民間譚,2018
圖片來源:山冶計畫
吳:這些計畫很多時候仍涉及資源和資金的挹注,不同的出資方或政府部門可能都有不同的期待,如KPI。您認為在什麼樣的規劃和配套下,比較能允許「南方以南」這種類型的計畫能有機地發生呢?
林:今天大家都會期待藉由藝術解決偏鄉問題,藉由藝術產生觀光效益,或帶來更多資源,而我們則試著跳脫這種人類所設定的數據值,我覺得那些都不是目的,即便有這樣的成果,那都是「附加價值」。藝術本身沒有目的性。如果說你今天要讓藝術具有解決社會問題的功能,我覺得可能不能將之稱為藝術計畫,因為藝術的工作本來就不在解決問題,能夠解決社會問題的是參與的人們,而我們做的只是透過藝術誘發思考的契機。所以透過展覽去創造結界,讓大家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或體驗另一種世界觀的可能,就可能改變人們本來的觀念、偏見或邏輯判斷,他在面臨他真實生活時,可能就會有轉機。我覺得在做的是這件事。
吳:如果今天目的論並非衡量的標準,當公部門要將資金挹注到一個案子時,他們能如何做選擇?
林:我並不是說不能設定目標,而是不能誤認為藝術具有解決社會問題的功能。若把附加價值當成目標,倒果為因,終將無法得到解方。例如我認為完整的展覽與作品,本身具有行銷價值和與公眾溝通的效力,而不是花費過多行銷預算去宣傳不成熟的展覽作品。或者應該要設定長期目標,就像建構交通網絡系統,思考計畫應該要有短中長期的計畫與不同的判定標準。機構間應避免產業化分工的思維,應進行跨部門溝通,讓不同性格的展演計畫,能客製適切地資源「組合」,而非資源「分配」;也需更務實地思考每個機構的文化,並在限制中突破,在我們朝向策展變異之批判視野前進的同時,更要回到原初的起點,關心策展事務生成機制是如何被看到。
2020臺北雙年展「通往世界的獸徑:潛行工作營」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踩在土地上的人類世
吳:也想請您分享您在「2020臺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擔任公共計畫策展人的經驗。
林:公眾計畫其中一個主要內容是「通往世界的獸徑:潛行工作坊」,帶著民眾出走美術館進入荒野,期盼重新獲得與土地萬物相互交流的機會。我們的引路人有海洋學生物家與部落獵人,參與成員來自不同背景,例如有警察、大氣研究者,有可能跟水利、環保有關,大家步入深山一同生活三天兩夜,用在地觀點與身體感知探測山林的環境變遷,共同討論當代人類世的相關議題。
這個獸徑的概念其實在「南方以南」就在討論,我那時形容我們做這個展覽有點像在爬山。通常爬山一定有登山步道,至少是人可以走的,然而我覺得「南方以南」的工作方法有點像在走獸徑,我們走的路不是以前走過的,或根本不是人走的,我們必須透過現場的即時感知方法,調節走路的姿勢,像動物般;如果用人行走的方式,比較像在征服一個山頭,如果用動物的方式,那會是一個最低限度干擾土地的生存之道,這其實是「南方以南」在做的。
如何讓靜態的展覽具有脈絡性,除了大量閱讀文件,有時也需要「親臨實境」的活動安排,就像「口傳文化」的必要性。我今天在傳達時,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情緒,感受到我的情緒時,你就會知道什麼東西具有什麼樣的意涵。所以當我在講一句話時,我講的不僅是一句話,而是在傳達語境、氛圍,或文化精神。如果你只用文字記載,它就只是一句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當我們交流時,它就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更為立體的認識論。
2020臺北雙年展「通往世界的獸徑:潛行工作營」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既定框架外的美術館
吳:您對臺東美術館的發展有什麼樣的想法,對臺東美術館未來的走向又有什麼樣的期待?
林:我期待臺東美術館不只是美術館,而能成為類似「資訊發射站」這樣概念的地方,讓參觀民眾能夠透過相關展演規劃、研究計畫與多元活動,感受臺東這塊土地的脈絡與特色。地方美術館面臨的挑戰則在於,相對之下資源、空間與設備都比較缺乏,加上要做出地方的差異之處其實不太容易,因為臺灣很小,現在又是不斷移居搬遷的年代,所以事實上現在各地朗朗上口的「地方學」其實不好做,並不是因為它範圍廣泛,而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框限「地方」這兩個字,或是它很容易落入血統論的篩選設定。然而,臺東有很大的優勢是這塊土地非常豐饒,不需要刻意再創造空間,而是好好聆聽與探問空間,作為「資訊發射站」得以借力使力,產生更多條認識地方與藝術的途徑。
臺東美術館挺有機會透過跨物理條件限制的計劃,讓民眾得以擴散性認識地方文化,它並不侷限在美術館空間裡的展覽,也絕對不只包含當代藝術對「藝術」的定義,它應該要包含更多元、跨領域的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