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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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訪人/吳尚育
列席人/周歆
時間/2023年9月8日
地點/中壢自宅
訪談整理/吳語玟
圖片來源/王文彥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200-213。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您當初如何踏入攝影的世界?您曾受哪些攝影師的啟發?
王文彥(以下簡稱「王」):我接觸攝影的原因很單純。以前高中、大學時,常忙於管樂社,但沒留下紀錄。某一年暑假打工,存了一點錢買了一臺數位相機,從那時開始對攝影產生興趣,一開始是要為自己留下紀錄,但到最後都在拍別人。
我大學唸淡江大學運輸管理學系,非藝術、設計相關,當時透過上網及到圖書館閱讀,學習攝影相關知識。一開始我很欣賞時尚攝影師大衛.拉夏培爾(David LaChapelle),對他的作品有些憧憬,可是後來接收更多資訊後,對《國家地理》雜誌、早期的《經典》雜誌產生更多興趣——這些雜誌的攝影師發掘土地上的故事,從現實的環境帶來新的視野。我自己也喜歡在外面跑,我覺得這種類型的攝影跟自己的個性比較搭。
切入蘭嶼的當代視角
吳:您如何看待上一世代的攝影家(如王信、關曉榮、潘小俠、謝震隆等)對蘭嶼的拍攝?攝影之外,您是否有其他親近蘭嶼的管道,如文學?
王:我印象最深的是潘小俠老師的作品,我看到時,覺得這是一個自己完全達不到的境界。這關乎他的行動力跟個性,他不是一個旁觀者或觀察者,而是完全走進當地人的生活——他跟當地人一起喝酒、交朋友,這些照片就呈現這樣的近距離。我的個性比較內向,以前我喜歡攝影是因為相機可以作為我的掩護,我可以透過相機去看環境、跟別人溝通,但不用真的跟人講話。所以我看到潘小俠老師的作品時,非常敬佩,我知道自己達不到那種境界,但同時也有壓力,思考我真的到蘭嶼後能做什麼?
我後來設定了一些目標,試著找出不同的方向。例如前輩攝影家的蘭嶼攝影都是黑白攝影,我就以彩色攝影為主;再來就是水下攝影,這是前輩們沒有做的方向,因為當時的攝影器材還沒有現在這麼方便。我覺得既然達悟族人是重要的海洋文化民族,我就試圖補捉這部分。到了蘭嶼後,我讀了一些當地重要的著作,如夏曼.藍波安、周宗經的著作、朗島部落重要耆老謝永泉的《追浪的人:達悟老者夏本.樹榕(Syapen Sorong)的生命史》——這本書類似回憶錄,講述他的人生故事,從這些故事裡,可以看到他們的文化、生命觀以及他們如何漁獵、採集。
王文彥,《夜裡划拼板舟出航的老漁人》,2014
吳:您2014年進入蘭嶼拍攝時,蘭嶼的環境與您2011年初訪時,有什麼樣的變化?您如何以外人之姿,進入蘭嶼拍攝?拍攝時,是否遭遇任何挑戰?
王:2011年第一次去蘭嶼時,我純粹是觀光客,覺得風景很美,有很多新鮮的體驗。隔年再次回訪時,馬上感受到蘭嶼在一年之間的快速變化,例如出現很多新的建築物,那時就想如果有機會,或許可以在蘭嶼做些攝影。
2014年1月進到蘭嶼時,我排了大概一年的期程,一開始想要拍招魚祭。每個部落的招魚祭時間都不一樣,當時找不到各部落招魚祭確切時間的資料。我打電話去各個部落詢問都沒有答案,或是請我過一陣子再詢問。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招魚祭的日期,是耆老討論後就會決定,對他們來說這是部落裡的活動,沒有必要對外公告。另一個原因是蘭嶼有很多禁忌,當地人不認識我,即使他知道答案,也只會跟我說在某段時間、某個地方駐足一陣子就會看到。當地人內部有自己傳遞訊息的方式,沒辦法跟我確定某些事,因為他們順著海洋、太陽、月亮的時間來決定生活和傳統活動。
我們外來的拍攝者,會以為自己在做對蘭嶼有幫助的事,當地人應該不會排斥,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會抗拒。因為蘭嶼是很容易發掘議題的地方,他們太習慣有各式各樣的人到蘭嶼做研究或採訪。對當地人來說,這些外人來來去去,採集到他們要的資料後就離開,可是當地人的生活還是一樣,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被出賣,所以慢慢地就會排斥外人。我了解以後,就開始調整自己的角色,不再抱著想讓他們的生活、視野被世界看見的想法,而是想去認識他們的海洋、文化、人。我當時的策略是盡量出現在街頭,時間久了,他們會覺得常常看到我,自然而然就會比較接納我、跟我聊天,或願意帶我一起做一些事。
王文彥,《蘭嶼開發景觀》,2014
吳:您於2014年的蘭嶼拍攝期間,有哪些特別印象深刻的人事物?
王:對我來說,在我攝影集裡出現很多次的達卡安,是我剛到蘭嶼時是很重要的一個人。住在蘭恩文教基金會的宿舍,達卡安是同一個部落的人,他那時騎著一臺很酷炫的綠色摩托車,上面還黏了一些貝殼,後來有人跟我說他就是夏曼.藍波安書中的「零分先生」。後來有機會跟達卡安認識,慢慢地他開始帶我下水。
達卡安跟夏曼.藍波安書中的描述差不多,他不太識字,小時候常被爺爺帶去抓魚。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經歷世代交替、轉換過程的角色。以前在蘭嶼,身為一個環海民族,如何被認為是個好男性,就是要很會抓魚,因為他不會讓家人餓肚子,女性則是要很會照顧芋頭田。達卡安很會抓魚又勤奮,但因為不太會讀書,識字不多,到現在還沒結婚。如果是三、四十年前,他可能早就結婚,有很多小孩,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結婚對象。現在社會改變,大家的生活需求不同,擇偶條件也不一樣。所以他現在生活上雖然餓不死,但經濟也沒有很好。有一次他跟我講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說,他雖然沒出過國,但蘭嶼的每塊礁石,他都上去過。他對於自己家鄉的海洋、土地的知識含量是如此豐厚。
王文彥,《達卡安水下漁獵》,2014
水中視野
吳:您為了拍攝蘭嶼學習了潛水,這如何為您的蘭嶼拍攝帶來不同的視野?
王:當時為了進行水下攝影,到蘭嶼前我先去學潛水。背氣瓶的水肺潛水、自由潛水都學。自由潛水比較像蘭嶼當地人在海裡進行的方式,背著氣瓶的靈活性也比較低,不太可能用這種方式跟著他們拍攝,所以後來我都用自由潛水。蘭嶼的海非常漂亮、乾淨,水下的光影非常美,作為攝影師就是喜歡這種畫面。水下靈動的姿態、人們抓到魚或其他生物,所展現的生命力,這些美好的景色,不同於陸地上的精彩美麗。
王文彥,《達悟孩童的午後時光》,2014
周歆(以下簡稱「周」):您如何看待水下攝影,在拍攝經驗與技術表現上的特殊性?
王:以拍攝蘭嶼為例,我基本上都跟著當地人下海,他們到哪裡,我就跟著去,沒有選擇場景。在海中拍攝比較明顯的差別是,身體可以輕易3D式上下左右移動;再來是光線,海下的光線非常美,但是只有從海面上打下的一個方向,雖然正午跟落日時光線不太一樣。在海中,我們也不太可能靠打光改變光線,所以在物理上,跟在陸地上拍攝有很大的不同。
在水下拍攝,大多使用廣角鏡頭,因為我們無法確定水下的清晰度,不像在陸地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除非水非常清澈。就算如此,十米以外的距離,也會只剩下藍色,而且很朦朧,所以我們都用廣角鏡頭去貼近拍攝物體,視角比較廣,比較能帶進較多的視角;此外,水下的畫面相對乾淨,沒有太多的遠近,需要用貼近物體的拍攝方式,去製造遠近跟空間感。
吳:您將2014年這段期間拍攝的照片,集結為《轉風:和蘭嶼交換時間》,在這本攝影集中,有哪些您特別喜歡的照片?
王:我很喜歡封面拍東清部落招魚祭的這張,很難再拍到類似的畫面,因為場域景觀已經有些變化,一、二月容易有東北季風,但那天天氣不錯。族人一起出現在岸邊,各船船主殺雞或殺豬後,主祭大船順著日出光線划出,他們跟著走向岸邊,舉起牲禮回應和吆喝,現場充滿神聖感;我也拍了很多達卡安的照片,我第一次跟他下水時拍的這張照片,雖然在視覺上未必完美,可是對我來說,達卡安當時在水下表現出獵人的感覺,我覺得相當新鮮,特別是在第一次。
王文彥,《東清招魚祭》,2014
吳:您如何看待這一世代的蘭嶼所面臨的挑戰與上一世代的差異?您如何想望蘭嶼的未來?
王:每次聊到對蘭嶼未來的想望,總覺得我沒辦法給出答案,因為這要回歸到整個島會怎麼演變。在過去,反核是凝聚全島的一件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反核的耆老很多都已經離開。對中生代及年輕一輩的人來說,他們想的是如何過生活。很多人的小孩會到臺灣唸書、生活,到某個階段才回蘭嶼。回到蘭嶼後,蘭嶼沒什麼工商業,觀光業比較有機會,最簡單的就是開民宿或帶旅遊行程,所以觀光業變成他們的經濟命脈。
觀光業是兩面刃,太多會帶來負面影響,沒有觀光又留不住年輕人,因為大家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靠捕魚生活。這個問題,他們年輕一輩的人也一直在想,他們都喜歡蘭嶼這塊土地,很多人最終都會回去,只是要看有沒有機會,或是用什麼方式回去。現在的蘭嶼比起以前有更多可能,我看到越來越多蘭嶼人出來發聲,像是蘭嶼在地雜誌《952 Vazay Tamo》的出現。
王文彥,《投入蘭嶼資源回收工作的阿文》,2014
吳:距離您2014年《轉風:和蘭嶼交換時間》的拍攝即將滿十年,您如何回望這段拍攝經驗對您的影響、您向蘭嶼/達悟族的學習?
王:我在蘭嶼來來回回待了大概兩年,到後來覺得我就是個外人,只是參與過某個時間點或觀察到某個階段。這本攝影集呈現的就是我所看到的那個階段、我想要他們怎麼被認識,我用自己的方式留下一個媒介,作為我當時的一個小結。
蘭嶼計畫對我來說是個起點,也是到目前為止花最多時間及重複進行的攝影計畫。其中一個重要的收穫是,我發覺作品需要時間累積、磨練、經營,每個人的生命有限,可以完成的作品也有限,所以我後來的攝影,就不會那麼急促,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一、兩個月,甚至一、兩年就能完成的;我也因為這個計畫開始潛水,從蘭嶼人身上學到他們對海洋的知識和生命觀。從此以後,我喜歡上潛水,這完全影響我的生活,改變我的工作狀態。所以說回來,蘭嶼對我來說很重要。
從海洋到溪流
吳:請您談談您參與「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由沈昭良策劃的「潛行攝影計畫」的經驗。由海洋轉向溪流,如何為您帶來不同的視野?
王:會跟沈昭良老師有連結,是因為《轉風:和蘭嶼交換時間》當時請他寫推薦。他有這個攝影計畫,希望捕捉曾文溪的各種面向,想請我負責水下的部分。我去過很多臺灣及國外的海域,但我對臺灣的溪流非常陌生,覺得有些恐怖也感到害怕,因為在小時候的印象中,溪流很髒、很多死豬、很多垃圾,以及颱風天溪流湍急的景象,但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就答應了。
做了之後,我發現可以下水的地方很少,溪水的脈動跟海洋的脈動完全不同,溪水的流動感更明顯,進到溪裡不知道會踩到什麼,也可能被水流帶著走撞到石頭或其他東西。我的任務是去呈現從水裡看向陸地的視角,以往我們都從陸地上看溪水,很少會反過來進到水裡——不一定要是溪水,旁邊的一灘水也可以。
王文彥,《溪流視野》,2021,潛行攝影計畫
我體悟到臺灣人跟溪的連接感很薄弱,一方面是生活上的疏離,另一方面則可能因為臺灣的溪流比較短和湍急,沿岸工程就把人跟溪水隔絕。再來就是臺灣的溪水很混濁,曾文溪中游以後的能見度幾乎為零。另外一個收穫就是,發現可以在溪裡漁獵,我們認識了曾文溪流域鄒族的漁獵文化。在那之前,我從沒想過可以在溪裡漁獵。
王文彥,《鄒族漁獵文化》,2022,潛行攝影計畫
海洋視野的新世界觀
吳:如何透過海洋的視野,啟發另一種看待世界的眼光?
王:全世界的海都相連著,臺灣是個海島,透過大海,臺灣與遠方的文化、民族產生連結。在海上漂浮時,看到陸地會有種很遼闊、自己很渺小的感覺,也會有種抽離、平靜、與土地有不同連結的感受。
王文彥,《潛入海中的老海人》,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