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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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蕭鄉唯、吳尚育
時間/2022年4月29日
地點/路得行旅
圖片提供/瑪籟.瑪卡卡如萬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170-179。
以文創探索部落
蕭鄉唯(以下簡稱「蕭」):想請您談談您的成長歷程,包括小時候在下賓朗的生活,及後來移動到不同的城市,這些經驗如何影響您的生命與創作?
瑪籟.瑪卡卡如萬(以下簡稱「瑪」):我小時候在部落外生活,那時候還沒有回到臺東,一直到國小六年級才回去,國中到高中在臺東待了一陣子。之後因為想念藝術,臺東沒有,所以就跑到外縣市,先去了高雄的中華藝校,再去了臺北的華岡藝校,之後出去外面工作一陣子。我做的是平面設計,做了一陣子後,就開始思考這是不是我想要的方向。
剛好有人告訴我東華大學在徵學生──原住民學院的第一屆,我就想回去,最主要是我在思考,我做作品或創作應該要回到自己,我自己是誰。我知道我是臺東的小孩,也是原住民,但那概念在我們的教育養成裡是不清楚的,我也不知道原住民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還有其他的族群。既然我要創作,我需要認識自己是誰的話,就回去東華大學唸書。唸書之後,除了自身的族群外,也認識其他族群和不同國家的原住民。在這樣的教育養成下,對自己的作品就更有方向。
蕭:你的創作裡有使用到十字繡、圖紋、卑南族的元素,這些是後面為了創作,才開始去填補自己這一塊的嗎?
瑪:應該是小時候就常看阿姨或vuvu(排灣族語:祖父母輩,也可以是孫兒孫女輩)她們在縫傳統衣服,對我來講生活、文化都在裡頭,小時候看到的,長大就對這個有興趣,會想要知道為什麼要繡、繡這樣要做什麼、這些圖騰到底從哪裡來的。
之後我去徵選原住民駐村藝術家,我回到部落,開始用平面設計的方式,用色票去對我們的傳統衣服和顏色,想知道它大概的顏色比例是多少、為什麼要用這個顏色。有一次就問我阿公說,為什麼你們老人都穿大紅色?他說小孩子經歷不多,所以是黑色、藍色、綠色,你有了經歷之後,甚至到老年的時候,才有資格擁有紅色或這些漂亮的圖紋。所以老人家越受尊敬,花環疊得越高,女孩子也是。這跟我所學的色彩學,或是西方的觀點,有點不一樣,所以就開始想知道自己的族群對「美」的定義是什麼,甚至我開始想知道那個核心是什麼,這個核心如何在現今的社會延續下去。
瑪籟.瑪卡卡如萬,《原色卡:下賓朗部落傳統衣飾配色手冊》,2010
蕭:您會如何看待文化商品化的這個現象呢?
瑪:我有一件作品在高雄「貨櫃藝術節」,當年的題目是「陷阱」,那時候我就用了一個很大貨櫃,下面有兩個人撐著,裡面有一顆心臟,心臟是用紙箱做的。下面那兩個人為什麼要揹著貨櫃?其實就是要背負我們現在的文化使命或我要生存這個議題,你可能就要一直揹著,你不揹,就會像陷阱一樣被壓住了,可能就走不出去了。裡面那顆心講的是我們的文化核心如果一直被商品化,這個核心價值就會失去它原有的價值。
瑪籟.瑪卡卡如萬(裝置),《Vaavaaw 讓心跳著》 ,2019
巴奈(演出),《Vaavaaw 讓心跳著》 ,2019
蕭:這感覺像兩個力量在拉扯,以前比較理想上,可能是這個文化的根基,傳統是很穩固的,可能為了要生存,而慢慢把它商品化。但是現在會不會看起來,說很多時候因為生計的關係,而先去思考我要怎麼樣做出一個商品,但在做商品的過程中,漸漸意識到在自己的文化裡,很多的元素是這麼重要。等於是從一個商品化的過程,再回到讓這個文化去比較穩固的一個階段。你贊同這樣的路徑嗎?
瑪:駐村那時候,回到部落去做這些田調,的確讓我做出一些像商品的東西,但我很清楚知道,那些商品不是給大眾的,比如說設計給卑南族下檳榔小孩的識字卡,就是給那個部落的,娃娃的部分,喜歡的人就會喜歡。到底要生存還是要保衛傳統,我覺得到現在大家應該都還在思考。你說以前的樂舞現在被拿出去,變成可以被販售的表演,這個樂舞可能是很嚴肅的大獵祭,然後變成舞臺上某一個族群的某一段,就會覺得儀式性就不見了。所以我一直強調要懂得轉換,要拿部落元素可以,但是要轉換,而不是直接複製過來。
瑪籟.瑪卡卡如萬,《檳榔祈福娃娃》,2011
紙箱就是我的漂流木
蕭:您在做《移動中的部落》蝸牛背簍這件作品時,您原本就有藤編的技能嗎?還是您是為了做這件作品而特別去鑽研這個技能嗎?
瑪籟.瑪卡卡如萬,《移動中的部落—筏簍覓》,2021
瑪:我一開始是先用紙箱,為什麼要用紙箱,因爲我常常在搬家,在都市裡生活。我想紙箱就是我的漂流木,我不像住在海岸的阿美族原住民藝術家,去海邊撿漂流木,我是都市的原住民,我也撿,我撿的是紙箱。想到以前搬家的過程,就想到以前的人用的是背簍,就把它結合在一起,用紙箱做回以前的背簍,做回去後,就在思考這個遷移的過程。之後一個駐村計畫,剛好是回到部落,但不是我的部落,是到港口部落,在這個過程裡,認識了很多會藤編的藝術家或耆老,他們很願意教我們。我也不可能用這些作法,做回一個原本的背簍,那我就要做我自己的背簍,就想到蝸牛。
瑪籟.瑪卡卡如萬,《移動中的部落—筏簍覓》 ,2021
講到紙箱,我有一個故事,以前第一次去臺北工作的時候,剛好遇到寒流,那時候淡水非常冷,什麼也沒帶,就帶了一個紙箱,還有行李。去的租屋什麼東西都沒有,床也沒有,什麼都沒有,又很冷,我只好把紙箱和全部衣服往自己身上倒,那畫面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蝸牛。這個意象就一直放在自己腦袋,直到近幾年,就想到紙箱、蝸牛,想到我的中文名字林琳也和卑南族語中「蝸牛」的發音相近,就把它們結合在一起。
瑪籟.瑪卡卡如萬(裝置),《去來回》,2018
瑪籟.瑪卡卡TAI身體劇場(演出),《去來回》,2018
在港口部落做背簍的時候,蝸牛的漩渦造形一直跑到我的腦袋,港口部落又很多海螺,我就想到漩渦是一個生命起源的造形,我也不知道我背那個背簍的時候,其實已經懷孕了,有很多的巧合在裡面。我自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慨,覺得背著這個簍,我好像是在臺灣土地上不停流浪的原住民。
我想到之前巴奈他們在凱道抗議的《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那時候我們也有去那邊駐村,跟他們一起,真的很辛苦。他們住在帳篷裡,我們還是有地方住。其實很多原住民都在臺灣的土地上流浪,像我自己都還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部落,因為有一些家族的事,所以我大概有兩、三年都沒有回部落住,也是因為土地的問題。所以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蝸牛,到現在也還是租屋。在背簍的意象裡,最近看到了烏克蘭戰爭,大家的家那麼大,全部縮到一個包包,就這樣揹著,然後牽著一個小孩徒步走好遠到旁邊的鄰國。為了什麼?就是生存。
瑪籟.瑪卡卡如萬,《移動中的部落—筏簍覓》 ,2021
流變中的材質與文化
蕭:您有沒有曾經被問過,您的作品沒辦法看到卑南族的元素,甚至說您的作品不是那麼地原住民?您怎麼看待當代原住民藝術家的藝術表現,人們是否對這些藝術表現也有著一種刻板印象的期待?
瑪籟.瑪卡卡如萬,《不土不愛》,2019
瑪:我最常被問到是,為什麼妳材質一直在變?對我來講,我是因為題目而去換材質,例如我剛剛講的紙箱,我就不可能用別的東西。我是因應想要討論的東西,而去找到這些材質去做作品。當然有些材質比較擅長,就會常常出現,就像羊毛、自然材質,但有些材質真的是針對議題。我的創作不會有所謂大量的圖騰出現,也不會迎合外面對原住民創作要有漂流木或跳舞的期待,除非我刻意要讓它出現。有些當代原住民藝術家會跳脫這一部分,因為還是要回到你到底要探究什麼。如果是要去探究圖騰的話,那當然圖騰一定會出現,如果探究的不是這個的話,那圖騰當然就不必出現。
瑪籟.瑪卡卡如萬,《新事物、那些來自海上稱呼這裡為福爾摩沙的和陸續抵達的惡靈》 ,2017
蕭:在這整個遷移的過程中,妳有覺得妳失去了什麼跟獲得什麼嗎?
瑪:失去了什麼?當然啊,因為離開部落那麼久,你可能失去語言,可能沒有辦法常常去參加儀式。語言就是意識的交流,不同族群的語言一定有某種很特殊的意識在裡面,如果你失去這個意識的話,那它就會不見;還有儀式,在部落裡拉漢做儀式,如果不去暸解和參與,這個文化核心就會不見。
所以我有一件作品叫《在這裡存在,也在這裡消逝》,它是一個用檳榔擺出一個乍似耶穌或聖母的數位造形,以一顆一顆羊毛氈的檳榔擺出來。為什麼要做這個?因為我回到部落時,我問說,有我們所謂的巫師嗎?有人跟我說,沒有,也不需要,因為我們已經信基督或天主了。去大學唸過書就會知道基督教、佛教、天主教怎麼產生的,在它們還沒進來前,它們從頭到尾都沒存在於我們傳統族群,那為什麼我們就突然因為我們信了祂,就拋棄我們原本的宗教?所以我那件作品上面可能是某個宗教的人的樣子,但是下面還是用傳統檳榔陣的擺法去做對比,它有種很奇怪的衝突點在裡面,原本下面的檳榔陣,到上面變成另外一個偶像了。
瑪籟.瑪卡卡如萬,《在這裡存在,也在這裡消失》,2012
蕭:近期有很多族群都不斷在強調「成為一個人」這個概念,對你來講,你覺得要如何才能「成為一個人」?
瑪:對我來講,心靈的部分是部落,身體的部分是外面的主流社會,身體和心靈要怎麼平衡,是「成爲一個人」最重要的地方。到現在我也不是都在平衡的狀態,多多少少還是會為了生存,丟失掉我傳統的某一個區塊。所以我佩服那些回到自己部落,完成他們想要完成的,然後又可以生活的人。
在尋找之前找尋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想請您談談您獲得2012年南島國際美術獎首獎的《在尋找之前找尋》這件作品,這件作品又與它所設置的環境有什麼關係?
瑪籟.瑪卡卡如萬,《在尋找之前找尋》,2012
瑪:我為什麼會做這件作品?其實還蠻妙的。那時候我們在開車,我看著前方,我覺得很妙,我的身體在移動,前面也在移動,感覺好像坐在飛船裡。那時候剛好在思考,我這個比賽到底要做什麼,就想到以前的人是怎麼出去的。大學的時候,有學到南島人怎麼出去、坐了什麼樣的船、遷移到哪裡,範圍很大。
我就想到地球儀,作品中間的部分就是我講的飛船,它像飛船又像種子,它有一部分是用織布的梭結合在裡面,梭代表人類的技術。種子是要帶出去的,比如說小米、我們自己、孩子也是種子,我們藉由坐在船上遷移到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土地。那時候我就在想以前的人從臺灣出發,他們根本不知道去哪裡,也不知道航行多久才會有一塊土地,我覺得以前人很勇敢──他們去到外面,甚至又回來大遷移。經由這樣想像就做出這件作品。它是一個會動的作品,我們把它放在海邊,我做一個帆,帆上面是抽象的航海圖,是用羊毛氈做的。作品被風吹時,是會轉動的。
瑪籟.瑪卡卡如萬,《在尋找之前找尋》,2012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對東海岸的觀察
吳:您如何比較您這個世代的原住民藝術家所處理的題材及表現形式,跟上幾代的原住民藝術家的差別?
瑪:不同世代,有不同的藝術形式,像卑南族的哈古頭目,他把文化故事或他的生命經驗,都雕在他的木頭上,他的比例真的抓得很棒。同輩的藝術家,我會想到林介文、伊祐.噶照、宜德思.盧信。每個藝術家都有不同的議題要討論,海邊、山邊、平原的人想要討論的東西都不一樣,裡面有的故事都來自於自己。這些人對我來講都是很特殊的,以前的老人家不會稱自己叫藝術家,他們就是Pulima─手作之人,他們做東西是有文化使命的,而不是只有個人;我們新的一代則是走個人,從個人生命經驗去看到這個社會,甚至看到國際。所以很不一樣的地方在這裡。
另外,我覺得自然材質對東海岸的原住民藝術家來講非常重要,我們對這材質是有情感的,就像這些漂流木從山上漂下來,漂到海邊,你去撿拾、去處理它,這跟買現成的是不一樣的。你要慢慢剖它,認識它是哪一種木頭,這很像在談戀愛──我在海邊認識他,怎麼去摸它、切它,就像一場浪漫史,覺得材質已經生活在他們裡面了,那是某種情感,所以有些人會一直選擇那樣的材質去做。
吳:您對臺東美術館的發展有什麼想法,對臺東美術館未來的發展又有什麼樣的期待?
瑪:我覺得在國際交流部分,臺東美術館很適合邀請其他國家的南島藝術家來臺東駐村,也可以有研究員來專門研究原住民藝術這一塊──是南島還是原住民藝術,從研究到典藏這部分的工作。之後也需要專業策展人,對典藏品進行論述。我覺得「母親之島」不能浪得虛名,要好好做那個母親,這是我們很獨特的部分,是需要被保存、呵護和傳承的。
瑪籟.瑪卡卡如萬,《重返野性海洋》,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