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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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7日
地點/萬里
圖片提供/張恩滿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24-233。
在不同的部落間移動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我們覺得您的創作特別地方在於,您一方面回到大武去做探索,可是另一方面您也不像其中一部分的原住民藝術家,相當關注或根植於他們所屬的社群,反而是您以藝術家的身份去遊走不同的部落,以計畫跟他們產生不同的關聯或創作。您怎麼看待您這種不歸屬於單一部落,在不同部落之間遊走的這個狀態?
張恩滿(以下簡稱「張」):主要契機是2009年的莫拉克風災,當時電視那些呼天搶地很慘的新聞,其中有個新聞特別吸引我的注意,一個大武鄉的族人,他以很幽默、詼諧的口吻,模仿記者SNG 到處拍災情。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特別有感觸。於是我隔年開始回臺東,接觸到一些災後重建的人事物。重建的力量特別活躍,那樣的氛圍非常吸引我,以致我時不時就想從臺北下去臺東,也在那時候對我母系血緣的排灣族文化開始感興趣。我不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所以這對我非常陌生的,當然有很多的衝擊、不同的價值觀,會特別吸引我一再回臺東。
當時自己的視野蠻侷限的,以為原住民只有花蓮、臺東才會有,直到2015年為了做一個作品,想辦法看可不可以回臺東做,突然就有朋友告訴我快樂山發生的事,快樂山是在新北市瑞芳區的一個聚落,那邊都是一些可能很早期就從原鄉部落出來城市做勞力活的老人,他們就會群聚在那裡,然後發生了被國家告侵佔國土的事。我朋友就叫我去看看他們發生什麼事,我這一去看就不得了,就黏住了,沒有辦法下去臺東了。
張恩滿,《快樂山》,2015
展覽剩不到一個月,我突然跟我的策展人說,我要換計畫。就是在一個很
ㄍㄧㄥ的狀況下,很快速去理解那個地方。因為距離比較近,所以三不五時會過去,也建立了一些感情。我能講是隨波逐流嗎?也不太是,一定是有某種東西吸引我,特別就會往這樣子的路去走。呈現快樂山的這個作品,高美館也有邀請這件作品。這樣帶著議題性的作品放在白盒子裡,被人家觀看的感覺,我有點心理過不去,覺得好像也不是這樣。我就想說,是不是可以用這一點點的參展費去跟高雄連結。於是就這一層關係,我找到了高雄的拉瓦克部落。這些都市原住民的的經驗,才讓我知道原來全臺灣到處都有原住民,包括桃竹苗、西半部,或者是臺北這些都會區的邊陲地帶,還有基隆,基隆就是超多的。我也曾經做過基隆的「都市原住民社區雜貨店」的訪查計畫。
張恩滿,《patiyamay─都市原住民社區雜貨店地圖繪製計畫》,2017
圖片來源:Y Team 攝影:王世邦
張恩滿,《近海之處—拉瓦克三部曲》,2018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美術館 攝影:呂國瑋
主要是我認識一個關鍵的人,叫拔耐.茹妮老王,當時我們一起去快樂山關注他們,拔耐也是一個主要協助快樂山的人。她也在基隆的太平洋社區長期耕耘很久,那邊的老人或婦女也有自己秘密的菜園或達麓岸,過著有點像原鄉的生活,蠻有趣的。正巧的是,拔耐就是莿桐部落的小孩,當時的反美麗灣,她也有參與。當時的運動其實滿受關注的,大家焦點會比較放在對抗的兩方──一個是資方跟政府,一個是環保團體。很少人會去關注,真正跟美麗灣最密切的小小莿桐部落。當時他們想要有財團進來,有工作做,有點短視近利,但更進一步親近認識他們,就覺得我們很多以往的想法都錯了。比如說,可能當時我們會說,飯店進來,你們也只能打掃房間跟唱歌跳舞給觀光客看,對你們沒有很好,可是他們會覺得很好,這樣小孩子就會回來。大家沒有去理解說,對早期的原住民來說,都市人不要做的工作,是蹲得低、爬得高、跑得遠,像遠洋漁船、礦坑或爬鷹架,這些都是非常重的勞力工作,所以讓他們去整理房間,對他們而言可能很輕鬆。然後你說,你看你們就是唱歌跳舞給觀光客,可是進一步了解他們,就發現他們就是喜歡唱歌跳舞給人家看,不能以太過高的姿態在想這件事。跟著拔耐進去她的部落,就想到邀她們合作的念頭。
張恩滿,《重如鴻毛》,2016
之後也重現了他們小時候看過、摸過、玩過的風箏,可能他們十幾歲就出去勞動了,根本也不會做這個童玩。在這個合作中,把這個跟神話有關的風箏重現時,滿感動的。曾經我也覺得,我只是要看你們重拾過往的過程,並沒有想真的要它成功。一開始,他們覺得我莫名其妙要做一個500公分的大風箏,還不太想理我,中間來來回回,最後變成他們一直打電話給我說,阿滿走!去放風箏!
不管是快樂山、拉瓦克或莿桐部落,可能大家只看到作品,其實那些作品的背後,就是我一路跟他們認識的情感。
《重如鴻毛》於國美館展出現場,2017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美術館
吳:您的創作遊走在不同的部落之間,您會怎麼維繫跟他們的關係,特別是在計畫結束之後?因為您並非長期單一深耕一個社群。
張:這也是很早以前到現在,會有一點小困擾的問題。比如說藝術家能做什麼?早期會很困擾,後來就覺得這是一個小困擾。我的身分是藝術家,我會做的事就是創作,創作對很多人而言,可能不是有用的。可是我一直相信,它會造成的影響力不是顯而易見的。
維繫也不是說會特別去維繫,當然你從心底真正去關心,那可能有機會去接觸、聯繫他們。可能當時的機緣就是可以一起合作,就覺得那樣很棒。也沒有說要做藝術是多了不起,比較是我們是不是可以一起嘗試做點什麼,搞不好會開發出什麼。一路上很多作品的思考過程都比較是這樣。
吳:您提到以莿桐部落為背景的這件作品,您如何以藝術為媒介,在反美麗灣的事件中,透過莿桐部落提供另一個視野?
張:從現實的碰撞跟接觸中,我理解他們大概是怎麼樣的人,從他們身上擴散到整個臺灣島的原住民,這些流動的都市原住民有著相同的命運。其實沒有那麼要聚焦在美麗灣這件事,可是很難避免,要拍他們,就是會拍到美麗灣,也不光只有美麗灣這個開發案,可能在當時或現在,都一直有一些開發案在虎視眈眈。會感覺到一個很大的東西在盯著一個小小的東西,可是這個小小的東西,是不是有什麼力量是可以去翻轉的?
張恩滿,《重如鴻毛》 ,2016
主要也是因為,我朋友拔耐的夥伴林小豆──我在《重如鴻毛》裡訪談的一位女性原住民工作者,她是漢人──所謂的白浪,長期在原住民社區工作,她有很多新穎的想法,也給了我很多啟發。比如說,她一直在思考,她一個白浪怎麼去跟這些原住民談我要來當一個原住民這件事。她想要做些比較超越的事,這也是我後來一直思考的問題,就是「解殖」這個問題。當然我們可能就是被殖民,殖民這個東西不好的,我們要反對它,可是當它變成「殖民」是A,「反殖民」是B,它們對抗變成一個相對的力量,我們能不能從中跳脫?我就在想,我一路做的,跟她一路做的,或我們在想的,其實比較是「解殖」這件事。
在粗糙與精緻之間
吳:《重如鴻毛》這件作品某方面有點像紀錄片,您拿著攝影機進到社群跟他們互動。您的很多作品都有這種紀實的特質,您會怎麼看待您以藝術作為切入,與做紀錄片、田野、出版間的差別?
張恩滿,《重如鴻毛》 ,2016
張:也有人會問你是不是在做紀錄片。可是在我的作品裡,多多少少還是會參入在學院的養成,或這些藝術家跟他們的作品。也會去思考怎麼做,再加上資源不是很足。於是,我覺得拿著相機在部落裡面跑來跑去很方便,是一個很好行動的工具。我參入很多的個人在裡面,不避諱在影片裡被叫「阿滿」、「滿姐」,也會把自己放進去。如果說藝術家資源不是很足,但你想要做作品,你就會想辦法完成,然後也佔了一個便宜,我可能用兩萬塊製作一個作品,可是在展覽時,我可以跟兩百萬的製作擺在一起,這個時候我們是平等的。這件事情非常激勵我。
也有人評價我的作品:「哇靠!又粗糙又細緻」。我蠻羨慕有很好的器材,或是真的很希望能有一個劇組。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過,通常是一人單機跑來跑去,所以影像並不是很精緻,但也許那樣的不精緻,反而更能凸顯我想要講的事。像參與高美館2021年「泛.南.島藝術祭」的《蝸牛樂園三部曲─啟航或終章》,去年疫情正爆發的時候,已經是我安排要下去拍攝的期間,部落的年輕人都聚集起來在村子門口弄檢疫哨,很怕我們北部的人下去。可是怎麼辦呢?我就是要製作。後來我開始用手機溝通,用Line拍片,用這種很遠端遙控的東西。當然在前面有很長的溝通,還有長久累積的默契,可以在時間之內把作品做出來。有時候資源的侷限,也會激發你很多的東西。
吳:我們覺得很有趣的是,您以原住民的議題,成為遊走國際雙年展的常客。您處理的是相當在地的原民處境,可是又能達到國際上的共鳴,您怎麼看待這個現象?國外的觀眾又怎麼看您的作品?
張:從內心觸動,很想要去做什麼,就會一直不停地去創作相關的議題。早期有些作品很具議題性,也不是說我特別想要做議題,或要消費原住民。有沒有消費問題,我覺得,我心裡沒有這樣想,就沒有這個問題。我也不曉得我有什麼國際性,沒有這麼思考。也許是作品中有某些點,可能有碰觸到這些國際大策展人,我不想講是因為原住民的身分,可能在近這幾年大家突然很關注身份性的問題,我有可能也是因為這樣的身分,作品也還可以,就這樣就被選了。希望不是這樣。可能就是真的作品裡面有什麼點觸動到他們,覺得可以一起討論。我也蠻開心能分享。
比較近的就是去新加坡,到新加坡後就是追蹤蝸牛,蝸牛來臺灣,新加坡是最重要的轉運站,做了一些研究跟合作項目,那時候就沒有完全提到原住民這一部分的事。但是它背後,隱含的還是一個原住民身分的事,比如說我的排灣族母親一直塞冷凍蝸牛肉給我,才促使我進入追尋蝸牛的旅程,或是看到部落族人居然會把蝸牛包到珍貴的傳統食物裡,這也是一種包容嗎?這是不是又是一個文化的轉化?在談這個轉化的過程,也是在思考所謂的原民性、當代性這件事。
張恩滿,《蝸牛料理影音訪談計畫—台九線篇:414公里》,2013
入侵卡塞爾
吳:請您談談您為本屆卡塞爾文件展準備的作品,和本屆策展團隊的互動,及您對本屆文件展的想法。
張:當然還是要提到某次很短促的會面,兩位ruangrupa最重要的成員──埃德.達瑪萬(Ade Darmawan)和馬讓.安登(Mirwan Andan)有來臺灣,他們去屏東的路上,我們在高雄有過短暫的會面。那時候我應該在準備新加坡雙年展的作品,去年上半年,國藝會說要安排線上會議,線上討論了兩次後,就邀請我進去。他們說我們邀請妳來,不單單只是在這邊展示妳的作品,我們邀請妳來一起工作,當然他們說我可以繼續發展我的系列。這次的文件展,我就延續高美館的那艘船,把它變成真的可以航行在河流上的船。文件展有幾個主要展場,如弗利德利希安農博物館(Fridericianum),我想要打破展場的固定性,我要整個卡塞爾都是我的展場,有這樣的企圖。
可能作品沒有很大或很壯,但我可以經由在河上航行的作品,和當地的河流對話。去年九月也去做了點簡單的訪調,知道他們那裡有很多入侵種,這作品可能會更加延伸,也邀請了兩位年輕的策展人,她們會發展一個「入侵卡塞爾市」的計畫。
張恩滿,《蝸牛的漂浮系統》,2022
第15屆卡塞爾文件展參展作品
與臺東的連結
吳:還有哪些您與臺東有關的作品,您能向我們介紹呢?
張:包括這一次在高森信男在臺東美術館策的「另一座板塊」展出的是舊作《不只是恩光書局》,也是新作。在2011年,我曾回我媽媽的故鄉大鳥部落住七個月,這七月做了很多事情,包括一個駐地創作,就是把一個廢棄的小屋整理起來。那時候影響我最深的藝術家是葉偉立,他會去整理廢墟,但問題是我沒有考慮到我跟他的體力差很多,所以我整理就是有點要死不活的。
當時整理了一間小屋,就變成「一間小屋」的創作,裡面有一個短暫三天的展覽,來看的人不到五人,裡面有件作品叫《不只是恩光書局》。那件作品其實是我爸爸以前在大武的街上開的一間書局,叫「恩光書局」,留下了很多老照片。就從那個老照片裡,做一個較現代性的思考後呈現。當時的呈現方式是一個很簡單的手法,從老照片的地方找一個一模一樣的角度,然後拍攝影片──當時是11年前。今年就是再把更多的老照片找出來一起展,去做整理,去呈現我這位1949年從中國來的父親,他曾在大武落地生根的一些小故事。
張恩滿,《不只是恩光書局》,2021、2011
還有一開始一直很想回臺東的一件作品叫《尋找記者保羅》,就是我講的那位很會模仿SNG連線到處採訪災害現場的族人,我拍了一個很像在尋找他的過程,在隔年還在斷垣殘壁、還在重建、還在恢復的地景去不曉得在尋找什麼。那是一開始回臺東的第一件作品;也包括《蝸牛料理影音訪談計畫—台九線篇》,這件作品橫跨了大武鄉、達仁鄉跟太麻里鄉,做完這個以後,本來想不要再做蝸牛了。可是因為2019年要去新加坡的關係,就又重啟,然後在新加坡又找到了很多很厲害的資料,很高興。
吳:您對臺東美術館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期待呢?
張:我對臺東美術館不熟,因為以往回臺東就是往大武那邊跑,所以離市區有點遠,從臺東以北的,包括都蘭,我都沒有什麼機會接觸,所以很不熟。當然也很高興今年有機會,因為高森信男的策展,在我出生的臺東,終於有人找我展覽了。我一直覺得以往我可能不是他們的菜,但聽說可能是人事的換任,某些職位、某些人比較年輕或對當代藝術感興趣。這件事情蠻重要的,比如說我們去美國,臺灣書院的主任對當代藝術感興趣,我們就有機會出去交流,不然通常都是對表演藝術比較有興趣。這樣往後還真的可能有合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