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Fieldwork
主訪人/蔣伯欣
列席人/吳尚育、郭璧慈
時間/2023年5月13日
地點/臺北市懷寧街
訪談整理/傅曦儀
圖片來源/張蒼松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82-97。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2018年,您曾在池上駐村。您當時是受蔣勳老師的邀請,前往池上駐村的嗎?
張蒼松(以下簡稱「張」):2018年的大年初四,蔣勳老師透過臉書向我留言,邀我到池上駐村。我當時回覆,我正在策劃國立臺灣博物館的「光影如鏡—玻璃乾版影像展」,展覽做完才能去。展覽第一場導覽做完,我就去了池上,整段期間往返池上了三十來趟。
張蒼松,《海岸山脈下破曉時分》,2023
從異地歸零展開田野
蔣:您是否透過事前閱讀池上、農業方面的基礎資料,為本次駐村做準備?您如何以外人身份,展開在地田野?
張:十七年前,我和朋友規畫農業專題報導,蒐集數十份社論和分析剪報。後來,雖未能實踐該計畫,保存至今的剪報,仍是重要資訊來源。蔣勳老師也在2016年出版了《池上日記》。但我覺得更多的是在現場體驗及在現場採集資訊。
剛開始駐村時,我完全不認識池上的農民。我騎著摩托車巡田做田野調查。在田邊,農民在工作,不太可能做正式的訪談,有時還會有重型機具聲音的干擾。所以我通常會和他們簡單聊一下,留下電話後,再約時間做訪談;基本上農民很難連絡,為了採訪,跑兩、三趟都很常見。農具機械化後,在田間工作的農民也變少了。農民變得像山水畫中的點景人物,我看到田埂或是產業道路入口,停著摩托車或小發財車,視線就順勢望向遠處,若田間有農民在工作,就前去和他們認識;在過程中,我也理解到記錄必須跟著耕種的節氣走。
我就像一張白紙,歸零從頭開始。慢慢地農民和我談到困擾他們的議題,我也接觸到秧苗場的年輕老闆,看他攪拌秧苗場的培養土,那時才知道原來務農的工程如此浩大,成本都是好幾百萬。我以前都會說,哪年我要解甲歸田,之後就再也不敢講了。務農真的很不容易。
張蒼松,《花東縱谷南段的池上平原》,2021
蔣:您如何在與農民訪談的基礎上,展開您的池上拍攝計畫?
張:有時在巡田時,看到農民在田間,遠遠地就會先拍;有時是跟他們打招呼後再拍;有時是訪談後,再延伸出去做拍攝。很多議題就這樣一路延伸出來,議題一篇一篇地增加。到了駐村中後期,我發展到年輕世代農民、新住民的議題,也看到更完整的農民與農村脈絡。
張蒼松,《魏家莊父女春耕》,2019
蔣:您如何將在池上的田野經驗,轉化至您臉書「池上手札」的書寫?您是否透過錄音進行記錄?
張:沒有錄音,我都在現場做筆記,筆記本應該有五本了。不過要書寫時,一定會再撥電話,重新確認細節。我大概在臉書寫了100篇後,就開始聚焦在出版上。臉書上的發表,基本上避免寫得太長,「池上手札」一開始的那100篇,幾乎都在駐村期間寫,當天有什麼共鳴,有什麼樣的感動,就在晚上寫。有時寫300字,偶爾寫到800字,在第100篇前後,開始寫超過1000至2000字以上。目前我正準備將這些書寫結集出版。
蔣:您正在準備出版的這本書,是否已命名?透過文章的結集,您是否從中觀察出池上風土的特殊性?
張:我這本書將命名為《池上地力人合》,地力是農民用語,地力來自天然環境,土壤黏度越高,灌溉水源保存得越好,也比較留得住肥料。主客觀的因素加在一起,才構成比較好的「地力」;人合則來自天人合一,還有農民之間的合作。
例如池上老田區175公頃一望無際的文化景觀,就是眾人推行的成果,體現了「地力人合」的精神。在地人為了維護這片景觀,將電線桿拆除,甚至在我2018年12月初駐村時,將老田區唯一的平房拆除。當時我嚇了一跳,希望去了解為什麼要將平房拆除。起初問不到答案,需延伸往外打聽。透過羅士杰、羅士煜、黃秀榮等農民的敘述,我才慢慢認識老田區的開發歷程,也了解到原來老田區並不是一開始就種稻,也曾種過甘蔗、筍、香菇等。
張蒼松,《萬安村有機耕作專區》,2019
藝術與農法的結合
蔣:您在駐村期間,是否碰到一些影響當地文化深遠的意見領袖?特別是催生池上精神的工作者?
張:必然是梁正賢,多數人稱他梁大哥,也有人稱他梁老闆、梁員外。我採訪時,至少有三、四位農民談到他。我到池上米競賽那一年,才第一次跟他接觸。他倡議要做有機稻田專業區,就親自去日本靜岡縣考察MOA自然農法,包括日本MOA 總會的大仁農場、MOA美術館等。
因此池上穀倉藝術館與梁老闆的契合度那麼高,是因為他看到日本的MOA也有美術這一塊。池上穀倉藝術館雖不具美術館的架構,但仍具有藝文的功能。在我的採訪中,梁正賢、池潭源流協進會理事長賴永松,皆證實了池上的在地藝文實踐,與赴日MOA取經間的關係——藝文與自然農法間的關係。
賴永松來自大坡池的保育運動。在李業榮擔任池上鄉長時,賴永松已開始處理大坡池人工島不當開發的議題,發起池潭源流協進會,推行環境保育及農民團結協力;後來梁老闆成立的團體,開始使用社運的方法,不只是請願,更曾到鄉民代表會去抗爭,這些都與賴永松、池潭源流協進會的策動有關;加上賴永松是物理老師,比較理性,他和梁正賢的合作,可以讓做事情及看事情的方法,更理性、更周延。
梁老闆和他祖父的那一輩,本來在富里經營碾米廠,後來搬到池上新興村。他的祖父梁火照和友人杜錦枝接手池上錦豐碾米廠,兩戶人家都朝公益跟藝文發展,一起成立碾米廠。現在的池上穀倉藝術館,前身為穀倉,承載著梁老闆小學到初中在家裡幫忙的回憶,如碾米前,穀包送進來後,每一袋都要抖一抖,讓稻穀可以裝得更紮實。這個動作,常讓他 手指流血。梁老闆從農村基礎工作做起,對農民處境跟需求充分了解,池上穀倉藝術館便反映著這樣深刻的務農記憶。
梁老闆有一個很好的做法——向台灣好基金會收租,象徵性的每月收一元,比較像是社會運動的理念。台灣好基金會剛開始聚焦在池上稻穗音樂節(2013年改為「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的主辦。梁正賢後來成立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台灣好基金會的角色改為協辦,以這樣的方式培養在地藝術行政,並將籌辦活動的經驗,傳承給當地。
張蒼松,《稻子構成飽穗熟成前的地景》,2019
蔣:池上穀倉藝術館為藝文展示空間,有別於日本MOA美術館收藏經典作品的方向。您如何看待該藝術館的在地經營與展覽策略?
張:池上穀倉藝術館這幾年也有好幾個非常重要的展覽,也有幾檔展覽必須與在地鄉親充分互動。這在拿捏上,有它的兩難——如何維持藝術館應該要有的質感,又與在地鄉親有所連結。或許,2021年成立的池上米倉生活館,能比較照顧在地的面向。事實上,我認為藝術館當中展示的創作來自生活,或許池上在地居民及農民,多年以後會發現原來藝術館跟他們之間並沒有距離。池上穀倉藝術館,對當地農民來說,親和力應該還是比專業美術館高很多,畢竟它原本是穀倉。
蔣:池上穀倉藝術館希望能被在地民眾和當地農民多加利用。近年該藝術館曾舉辦臺靜農、席德進等藝術家的重要展覽,吸引眾多縣外民眾參與,但更希望臺東在地民眾可以多加參與。
張:我覺得可以有計畫地邀請農民到藝術館,讓他們看到這些藝術品和他們生活的共感。也可以在策展上做嘗試,如在一年六檔展覽的檔期中,安排三檔跟農民或東部有關的展覽,甚至將它定位成農業美術館,變成這個館的特色。
張蒼松,《收割時未裁碎拌入土壤的稻稈仍具邊際效益》,2019
池上駐村藝術家的美學傾向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您曾參與台灣好基金會辦理的池上藝術村駐村,您如何觀察參與該駐村的藝術家的美學傾向?您是否有與他們接觸?
張:駐村時,我接觸到一、兩位與我駐村時間重疊的藝術家,如來自美國的馬克·尼爾森(Mark Nilsson),他雖然畫抽象畫,但他跟池上居民比較有直接的互動,他會邀請池上居民到畫室,幫他們畫抽象的畫像。他畫畫,畫到畫室的地面、桌面和全身通通都是顏料,我曾拍攝他全身都是顏料的樣子;另一位是臺南水彩畫家陳俊華。他在現場畫完以後,就在現場把水彩畫跟實景比對,然後拍攝下來。我覺得還蠻有意思的。
我想不少藝術家都有他們自己原來的創作面向與既有風格,一個月的駐村時間,或許很難這麼快就將當地的人文、景觀、地景轉換成他們的創作,但這些影響卻可能被帶到未來。我覺得這部分很值得去追蹤觀察,如十年後池上藝術村駐村藝術家的發展。
蔣:池上能有像張老師這樣堅持創作的藝術家不斷進駐,加上在地民眾的群策群力,藝術發展不可限量,謝謝張老師今日的受訪。
張蒼松,《引水灌溉的起點》,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