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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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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7日
地點/關山
圖片提供/林志堅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84-93。
從建築到書法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請您談談您的建築背景與您創作之間的關係。
林志堅(以下簡稱「林」):其實美學的東西到底都一樣,不管是建築、繪畫、音樂、文學。東西通了,什麼都通,如我們講建築的比例,用在繪畫就是構圖、顏色跟顏色之間的關係、點跟面的關係,還有整個大架構的關係,其實道理都一樣,所以美學不要拆開看。
我很幸運在大學時碰到顧獻樑老師,他教我們「藝術概論」,第一次見識到他講課一下講《紅樓夢》,一下講巴哈,一下講梵谷,我就開了眼界。雖然說這堂「藝術概論」一個禮拜兩堂,只去一年,但那個點竅開的話,以後方向會很清楚。老師給你點個方向,但以後路要自己走,他指了他的方向給我,我真的這一輩子受益無窮。
吳:您早期在北部時的作品多是比較具象的作品,想請您談談這時期的作品及之後是如何轉向比較抽象的表現,特別是中國水墨美學這一塊。
林:剛開始都畫很沙龍唯美的東西,我們那年代席德進、張杰畫水墨和水彩,有很高的技巧,那些東西很漂亮,但不耐看。我到大二、大三時,碰到顧獻樑,他讓我開竅,覺得以前畫那些唯美的東西都不算藝術,不能打到心裡。從那時起,就開始畫我心裡所想的。
那個年代,唸建築要從事這個行業真的很辛苦,第一考建築師執照很難,第二年輕時要接生意,也很辛苦。以前在事務所上班,幾乎天天加班,那時候剛好趕上臺灣房地產正要起飛,案子相當多,晚上十一、十二點下班很平常,禮拜六、日都要加班。我覺得這樣搞下去不行。後來建築師執照沒考上,乾脆下來畫畫,時間可以自己調整,想畫自己的東西,當時「東方畫會」和「五月畫會」重新受到重視。「東方」的東西比較貼近我,「五月」的東西,像劉國松他們東西太抽象,跟我有點不搭調,那幾乎是國際上的東西,好像不屬於我們。那時候心裡苦悶,一系列早期的東西可以看得出真的是畫心裡想畫的。
林志堅,《旅者2》,1985 第十一屆「雄獅美術新人獎」得獎作品
後來因為有因緣,那時候做專業畫家很辛苦,我跟我太太講,我到鄉下來教書,時間比較多,不像到臺北上班,通勤時間一天就兩個小時。在鄉下教書,教室就在你旁邊,又有寒暑假,生活可以兼顧,還有時間畫畫,就這樣下來了。在鄉下畫東西,整個環境跟以前都市都不一樣,以前都市裡壓力很大,想不到人來到鄉下地方,幾乎每天看到的東西都是綠的,或生活節奏很慢,反而覺得這個生活很舒服,我就留下來了。有一陣子真的畫不出來,從臺北那個壓抑的環境,轉到鄉下這種神閒清恬的日子,整個腦袋是空的。
空了一陣子,那時候時間也多,也有一個因緣,有朋友送我一本南懷瑾的《論語別裁》,我看這本書,發現原來中華文化,儒家所講的東西不是那麼八股,很有意思、很人性化的東西。我就開始慢慢去把中國四書五經最經典的東西,一樣一樣花時間去讀,讀久了,這些東西自然影響到你的生活靈感、腦袋所想的東西,跟中國的傳統東西連接在一起了。後來思考所謂中國文人畫,中國的讀書人應該有什麼思想和行為,就在畫畫裡面表現出來。畫畫表現出來也是一樣,講到比例、和諧,跟我們建築一樣。建築裡,我覺得最好的還是中國人講的天人合一,人跟房子的關係,你的房子跟外面大自然的關係有沒有和諧。有的話,你住在這個位置就很舒服,沒有任何尷尬。畫畫一樣,藝術也一樣。
林志堅,《歸去來兮辭》
臨清流而賦詩—陶淵明
吳:請您談談您的書法創作,似乎在您先前建築與繪畫的背景下,您的書法有著一種獨特的繪畫性?
林:其實我最大的突破是書法,以前畫畫的轉變還沒有那麼清楚。我小時候開始寫毛筆字,後來在大學碰到李文漢老師 ,他是我們書法社的指導老師,我們的系主任顧獻樑本來要找他到我們系上正式開課,但學校沒有同意,他只能在社團裡開課。我運氣相當好,我參加書法社,碰到這個老師,他把我整個對書法的觀念全部打破重來。他說,你以前寫這個東西,只算毛筆字,只有書沒有法。有書也有法,那才算書法,它一定有它的格式在,你不能隨便亂寫,一定有它的法度在。你要學這個法,就必須從臨帖開始,先把中國歷代名帖全部看過、臨過,不管是篆書、行書,還是草書,都要融會貫通。
後來我也懂了,其實中國的東西看多了、臨多了,自然會知道它裡面要表現什麼,跟學寫詩一樣,你什麼都不懂,就把《唐詩三百首》從頭背到尾,自然會了解格律。浸淫在裡面久了,自然懂得它裡面竅門在哪裡。書法也一樣,寫久了,自然跟畫畫的東西連結在一起,它也是一樣──點線面、構圖。但中國書法裡還有更大的特色,很多人說中國的書法可以用西方的抽象畫來看,這樣講對一半,因為中國書法裡面有它的形、義、音,比如懷素的《自敘帖》中的「忽然絕叫三五聲 滿壁縱橫千萬字」,這個字如果不用狂草寫,味道出不來;像李清照的「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如果這句子用狂草來寫,也不對。這個東西是西方人不能理解的,所以書法最難。書法能看出這個人的性格,什麼樣的人寫出什麼樣的字,比如說孫文的字敦敦厚厚,可看得出他對世界大同的概念,蔣介石的字則每筆每劃都跟刀劍一樣剛硬。
林志堅書法創作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來到臺東後,您是透過什麼方式與藝術界互動的?
林:我大概只有參加1986年的「雄獅美術新人獎」。那時候想很久,因為這是一個臺階,在美術領域裡,誰不想衝?年輕時誰都會想被肯定,對你會有很大的鼓勵。當時參加雄獅美術新人獎,因為那個獎最具權威性。拿過那次獎以後,再也沒有更好的獎好拿,從鄉下地方上臺北跟人打交道也麻煩,必須選最適合的方式。我在鄉下地方,有時間創作,這也是一條路。如果說時常跟他們有互動的話,電話打來打去就忙不過來。
蔣:1989年美國文化中心那次個展,又是在什麼機緣下去參加的?
林:在拿了「雄獅美術新人獎」以後,我就寄作品給他們審核,他們說通過,我可以展。沒有說我主動要去參加展覽或活動,都是人家來找我。
從書法到繪畫
吳:想請您談談您的書寫風格,特別是2013年於臺東生活美學館舉辦的「林志堅畫展」這本畫冊封面上,這種方方正正的書寫風格。
林:剛剛講到寫書法是,只要把中國歷代那些經典帖子全部看過,最好都臨過,自然會知道你應該寫什麼樣的字,寫到後來會融會貫通。畫冊封面這字體,本來想用刻印的小篆,因為篆書當抬頭比較莊嚴,用行書、楷書的話,總覺得少了一個氣。
在這次展覽後來畫的這一系列水墨,還在努力中。水墨這個東西,我想講余承堯,我從他的一段話裡開竅了,他說中國水墨畫太講筆法,到後來都變成芥子園畫法,他說「畫畫就是沒有筆法的法」。我用點來畫,一樣可以畫,你說這是畫還是書法?那是作品。其實我做那麼多東西,我的書法最得意。
蔣:您覺得您書法的最大特點是什麼?
林:沒有特點的特點。你在裡面揣摩久了,自然知道什麼東西最好,而那個東西和時代的環境有關係。書法大概從明朝以後,一直到于右任才出了一個大將。
蔣:在臺東這個環境裡,您體會到了不同的自然空間,您這種風景的體會,在繪畫的構成上有什麼影響?
林志堅水墨創作
林:這倒是很糢糊,因為畫到最後只畫自己心裡所想的。這些東西,我最早的時候是畫南橫的山裡看到的公路,自己整理一下,也不怎麼打草稿,就一面點一面畫,很自然。太注重規矩的話,畫到後來都畫死了。我就隨性畫,基本功很重要,基本功練了幾十年,該要有自己的東西。
林志堅水墨創作
吳:能否請您也談談您以壓克力表現山水的系列作品呢?
林志堅2019年後創作
林:那些東西幾乎都是表現自己的胸中丘壑,那已經不表示哪個地方了,我畫我自己的,想辦法把山和水畫得大大,很厚重。中華文化裡有一個特別的就是「大」,什麼都要大。不見得要畫很大,但你的畫面要很飽滿到位。有時候畫得大,空空洞洞,畫到100號那麼大,但看起來其實畫30號就夠了;有時候小畫一看,30號的畫布可以放大成100號。
林志堅2019年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