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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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3月24日
地點/都蘭月光小棧
圖片提供/李韻儀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44-255。
在東海岸駐足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請您談談您與東海岸藝術的首次接觸。您當初就讀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因為研究原住民藝術來到臺東,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決定在臺東留下?您又如何看待這裡的藝術創作特色?
李韻儀(以下簡稱「李」):2000年初期,基本上還沒什麼人做原住民當代藝術。那時候只有少量的文獻──如簡扶育的《搖滾祖靈:台灣原住民藝術家群像》、盧梅芬在第一屆帝門藝術評論徵文獎獲得首獎的〈認同與藝術表現─當代臺灣原住民木雕藝術隱含之原住民化現象〉,另外就是林育世,他比較早就開始做相關的策展。基本上沒有太多文獻可以參考。
我為什麼會選這題目?就是因為我非常喜歡花東的人跟自然的狀態,也因為有原住民藝術家的朋友,所以就特別被他們的特質吸引。那時候來到臺東,是因為在做論文的田野,其實一開始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放在哪個面向聚焦,就只是覺得先來認識、探觸環境、人跟這個社群。
那時候比較多的藝術家聚集在延平鄉的布農部落,因為林育世在那邊協助他們成立「臺灣原住民現代藝術中心」──那是全臺灣、可能應該是全世界第一個。那時候我旅行到那裡,剛好遇見了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藝術中心的負責人,他就問我,你要不要來這邊當藝術行政?我就覺得太好了,所以就到布農部落,我就正式移居到臺東。到了布農部落,我沒辦法工作很久,第一是不適應,第二是對真正整個布農部落的核心結構──對白牧師他們來說,比較重要的並不是藝術這一塊。所以我那時候只待了二十幾天就離開,可是離開的同時,在都蘭海邊也正在發生、捲動一些事情──原住民藝術家們都在這裡聚集,所以我就循線往這邊來,也剛好就遇到了「意識部落」在金樽海灘。
那時候我就是一個傻傻的研究生,就下去海灘,可是跟他們相處,我覺得很有意思的就是找到一種共感吧──在那個氛圍、環境之下,還有可能像我們這樣的人在追尋的某些東西,你在他們身上感受到那種歸屬感。所以後來就繼續停留下來,寫完論文也沒有離開。
吳:您談到與「意識部落」的接觸,能否讓您分享一下,您近期在進行「都蘭藝術聚落研究計畫」,在做這個計劃時,有沒有遇到哪些挑戰?
李:最近做的一個計劃是,我不知不覺在都蘭、東海岸這一帶待了二十年──2002年第一次接觸「意識部落」,2005年正式移居到都蘭,然後開始做「女妖在說畫藝廊」。從二十年前還是小研究生,到現在回頭再看這二十年來的累積,就覺得這些在東海岸生活下來做創作的朋友們,真的是都非常純粹,也非常精彩。剛好「意識部落」也決定在這個春天,又像二十年前那樣自發地回到金樽沙灘,去創作跟生活在一個很自然的狀態之下。而且金樽沙灘那個地方也沒有太大的改變,還是一樣那麼天然,一樣可及性非常的差,所以每個人下去都要非常辛苦。當過了二十年,我們再回頭看時,會想二十年來的那個「初衷」是什麼?每個人都會非常珍惜,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像饒愛琴就覺得最珍貴的是:為什麼二十年後要再回到沙灘上?因為珍惜這個緣分,也珍惜自己很堅持地走了二十年。
當然書寫過程裡會遇到很多狀況,譬如說大家在回憶時,因為每一個人關注的都不同,回憶面向就會完全不同。比如說同一件事,每個人就會有不一樣的說法跟詮釋。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也在這過程了解到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東海岸這些人為什麼可貴?因為每個人的自主性跟他對世界、創作、自己如何表達自己的看法,是非常堅持的。這個堅持會被旁邊的人和跟他們一起的人尊重。
經過二十年,大家還是一樣各自非常不同,但我們還是一樣在這個環境裡,你會感覺到這個氛圍對你堅持的事情的尊重跟包容,所以每一個創作者在這邊會覺得非常愉快。我回想起來,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想要來到這裡的原因,因為你可能在社會、都市或別的環境裡,必須不停地證明你自己,但在這裡你只要好好專心把你自己喜歡的事情、願意做的事情、你能夠做的事情,好好地、很享受地去做它,你就會得到很多的反饋力量跟互相的支援。
白盒子以外的藝術流動
吳:東海岸的藝術創作涉及藝術創作者與部落、自然的關係,這些似乎都是傳統白盒子空間比較沒辦法展現的。對您來說,有什麼方法可以在美術館中去展現這些背後複雜的連繫呢?
「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賴純純、李韻儀策展,臺東美術館,2020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攝影:吳欣穎
李:比如說在2020年時,我跟賴純純老師在臺東美術館策劃了「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展,展出成員就是生活在都蘭這一帶的創作者,很大部分是「意識部落」時代的創作者,再加上蔡政良跟施永德,他們從人類學、影像、音樂、聲音創作切進來;我們也把傳統部落媽媽(ina)用樹皮跟椰子纖維做的部落地圖,放到這個展覽裡;裡面也有另一組新移民,他們主要是做文史工作的大間構造場──黃福魁他們做了一個訪談影片,訪問生活在這邊的每位藝術家:「都蘭糖廠的咖啡屋對你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剪輯了大概十五分鐘的影片,每個人的觀點都被放進去。我藉由這樣的方式去呈現,但在單一物件作品跟白盒子空間,比較難呈現背後的細膩堆疊跟情感連結。
這一次我們在做這個書寫案時,你問他說,為什麼你選擇在這邊生活?為什麼你不去別的地方,最後選擇了這裡?這裡面很多人其實來到這裡之前,是計劃本來要去哪裡,或是本來計畫是不停一站一站地流浪,可是到這一站的時候全部停了下來,包含我自己。為什麼呢?每一個人都說,因為在這裡,我可以自己自己,我也可以一起一起。我們在美術館去呈現這些作品時,我就會透過這些看起來不相關,但其實又很有某些連結的敘事性串聯,把這樣的東西表現出來。
「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賴純純、李韻儀策展,臺東美術館,2020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攝影:吳欣穎
過去這些藝術家,有幾位不論是他們的藝術成就、技法,還是藝術理念,有很多値得我們學習發揚的地方,如丁學洙老師,民國五十七年才到臺東,退休後那幾十年創作了非常多以臺東為主的作品。他就是能把臺東的太陽、田野、土地芬芳、風土人情,透過他的水墨或粉彩表現出來。這些藝術家的繪畫非常有個人風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風格?其實跟他們在臺東生活很有關係。
像邱行槎老師,畢業於北平藝專,從小喜好四書五經、中華文化,特別擅長指畫創作,比較修養身心,用自己的造境來創作;丁學洙老師則比較偏重自然寫生。我的啓蒙老師李淑英,則非常擅長四君子,尤其是墨竹跟花鳥,她對傳統技法和筆墨運用的研究,影響我很多。還有一些不在師範學院教書,而在外面當公務人員的水墨創作者,文人畫的修養也都很好,對臺東書畫也有很大影響。
還有一些比較年輕的藝術家,像是文化大學畢業的朱文華;私下來學習的周仁祥,早期跟呂佛庭有很多接觸跟學習。透過呂佛庭,他到臺北、大陸各地去學習;讀政戰的吳信和,水墨和漫畫的功夫都很好,很能掌握人物表情,很喜歡本土的東西;退休之後,現在在西部的姚亘,對花鳥畫特別有研究;原住民藝術家見維.巴里水墨也畫得不錯。他們大概都是跟我同期的人,他們正在發揮,我覺得應該提供一個讓他們表現的舞臺。
吳:您對近年來在東海岸勃發的大地藝術節有什麼樣的觀察?您又會如何看待潘小雪老師在這一塊的推動呢?
李:小雪老師是「東海岸大地藝術節」非常重要的一個精神指標,2005年她在東海岸石梯坪推「洄瀾國際藝術家創作營」,把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帶到那裡。她跟「意識部落」有某一種類同性,都希望在非常自然的環境──就在海邊,讓藝術家跟整個社區和自然環境有一個很直接的互動,而且是用非常自由的方式,跟一般去駐村的狀態不一樣。「意識部落」也有很多藝術家參與過「洄瀾國際藝術家創作營」那種奔放、互相激盪的狀態,而且也沒有要求你做出什麼嚴肅的作品。這在每一個參與過的人後來的創作生命裡,都是觸發某些靈感的重要經驗。
在「東海岸大地藝術節」醞釀要發生的這個漫長過程裡,小雪老師的熱情、經驗、哲學背景,讓她可以很快速掌握到這件事情最重要的核心精神。她可以很快地幫大家把它整理出來,然後她的號召力可以讓所有的創作者義無反顧地投入。她為「東海岸大地藝術節」定調三個基本主軸:觀光的凝視、大地與海洋的美學、閒暇的哲學。當到處都是藝術節時,東海岸大地藝術節最重要去呈現的是什麼?本來就在這裡生活的人、後來移居到這裡生活的人跟旅人的關係是什麼?我們要去建立一個什麼樣的關係?比如說互相觀看的關係就很重要,不然的話,藝術節很容易就因政策取向或觀光取向,而去創造一種數字的消費,最後精神性或永續性就不見了,可能會不停重複一樣的快速消費模式。所以小雪老師在一開始的定調非常重要。
但我基本上還是認為「東海岸大地藝術節」之所以可以一直持續到現在,是因為有豐厚的自然環境,還有讓你無盡探索的背景。另外就是阿美族的包容性──海洋民族的豐厚文化──他們願意接受歡樂、熱鬧、不同的刺激、流動性。加上後來的藝文新移民,凝聚成「東海岸大地藝術節」最重要的基底。
杉原幸信、中村綾花,《波浪方舟—潮間交織》,2020,加路蘭
2020「東海岸大地藝術節:邊界聚合」參展作品
菅野麻依子,《聯》,2022,綠島帆船鼻
2022「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群山之島.眾島之洋」參展作品
吳:您策劃「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的經驗又是如何呢?
李: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透過一屆屆的累積,持續深化和討論臺灣這個島嶼,特別是東岸的特色是什麼?我們可以跟世界產生對話的基礎是什麼?這是我們持續去探觸的。在這個過程裡,也一直要非常地小心,對內、對外都要時刻保持敏銳的觀察跟感受。你要找到什麼樣的觀眾、這件事情不會造成在地生活者的困擾,它是有互動的,而不是單純「一方看,一方被看」,或單純滿足一方的需求。所以在這個策展過程裡,我們一直不預設要達到什麼效果,我們比較是在一個流動的過程裡,累積每一屆的論述、每一屆想要表達的東西,這個表達不只在視覺上,不只在我們呈現的作品上,而是有很多細緻的中間的過程性,比如我們今年表演舞臺、表演節目的設計,還有我們跟在地藝文工作者合作的過程、要怎麼樣引領我們的駐地藝術家,回應策展主題及這個環境。
別的藝術節對我們的經驗也蠻重要,比如說光是臺東和花蓮兩縣就有「米粑流濕地藝術季」、「漂鳥197─縱谷大地藝術季」、「南迴藝術季」、「東海岸大地藝術節」等。基本上出現了這麼多藝術節,就會讓我們更加確認我們一開始走的路線還蠻好的。那個流動性一定要保持存在,尤其是對於環境跟在地生活者的尊重是一定要的,他們才是真的每天要去面對你設置的作品的人,所以他們的意見是什麼,也都在我們執行藝術節的過程裡逐步去做調整。
李韻儀主持2022「月光.海音樂會:眾島之洋」開幕儀式,2022年6月21日
2022「月光.海音樂會:眾島之洋」潘越雲演出現場,2022年7月15日
東海岸的女妖
吳:您經營著「女妖在說畫藝廊」,想請您與我們分享這個空間背後的思維。
李:「女妖在說畫藝廊」最早的創辦人是逗小花,在臺北跟臺中生活時,她是劇場工作者,本來夢想成為偉大的演員。她那時候跟她的伴侶陳明才在臺中組了「女妖綜藝團」。當他們移居到都蘭之後,小花一方面自己的創作轉向更內在的繪畫跟書寫,因為她發現這裡並沒有黑盒子劇場,這裡每一戶人家很自然而然在傍晚吃飯或只是家庭聚會時,都會自然地唱起歌、跳起舞,每個人家裡就是個儀式劇場,根本不需要進到黑盒子劇場去被你擊醒或療癒。
她還發現過去一直時刻意識的性別壓抑或差異,在這裡突然覺得好像不太重要,因為這邊的女人,每個都強悍、美麗、獨立自主,阿美族女性本來就是家庭最重要的核心,也是部落文化的核心者。當小花轉身看,發現她身邊所有的女性創作者,都非常自在,講話也很大聲,但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她們根本沒有什麼發表、參展的機會,也沒有什麼被看見的機會。但是大家還是很自在,我可以在咖啡館裡當一日吧檯,我一個禮拜可能就賺值班那兩天,我有這樣一點微薄的收入,是為了讓我可以在這裡做我想做的事,我就可以很開心地去面對我自己的創作、我想做的事。
她覺得這樣創作跟生活在一起的狀態,是很值得被看見的,所以她就做「女妖在說畫藝廊」,一開始是在她家裡的客廳,經過一年以後,她就覺得還是專心做創作比較好,雖然這是種很隨機、很輕鬆的分享狀態,但對她來講經營還是很累,她就叫我接手。我剛好論文也寫完。一開始小花就非常強調「女妖」這兩個字,當然一開始有她的性別意識,她希望是把女性的自在分享給大家,不為名利、不為功成名就,只是很享受誠實面對自己創作的狀態。但很重要的是那個「妖」字,代表每一個人都有的創作慾望,追求自由的慾望,可都在我們成長的過程裡,被我們的學習環境和家庭壓抑了。這是她在「女妖在說畫藝廊」裡,想要表現的、想要解開的。
所以她常提到,「女妖在說畫藝廊」移到月光小棧──一個很自然、背山面海、很美的空間,她覺得就很像一個山上的結界。你在這個結界裡,結界不只是一個防禦跟保護的概念,更重要的是流通,也就是創造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各種差異可以在這裡相遇的特別空間。這就是「女妖在說畫藝廊」想要做的事情。
月光小棧/女妖在說畫藝廊
「傾斜的詩意」逗小花個展,月光小棧/女妖在說畫藝廊,2019
展覽現場結合水晶缽及阿美族古調演出
臺東美術史再探
吳:您認為臺東美術史中,還有哪些藝術家、事件是值得被繼續探索和發展的面向?
李:在這幾次臺東美術館的展覽,看到高俊宏老師和張恩滿的作品之後,我才發現高俊宏老師其實也是臺東人,雖然他並不在這裡長大。他呈現出來的臺東也許是比較暗黑的一面,但是這是很重要的。關於「浸水營古道」及在海邊可以撿到「雙獅地球牌」海洛因磚,其實很有意思,但你沒有透過藝術家把它標出來時,你根本看不到,是會被忽略,也不想被談的;恩滿也是,她也有大量的臺東記憶與長期關注的面向。這些作品,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說大風箏那件,是她跟杉原的莿桐部落合作的作品,那個作品在國美館曾經展覽過,講述兩兄弟放風箏的故事,然後請莿桐部落一起回想怎麼做那個風箏,直到把那個風箏做出來。在那個過程裡,他們還吟唱一首歌,去回應那個故事。我覺得那是非常珍貴的作品,因為在反美麗灣的過程裡,莿桐部落的聲音一直是被忽略的,不管是在縣政府、官商,或「反反反」藝術創作者任一方。
真正莿桐部落的聲音,常常是被夾在中間,一邊是利用它,一邊是否定它。莿桐的聲音在「反反反」這裡,你只會聽到那唯一的釘子戶的聲音,可是真正的莿桐人怎麼想,特別是阿美族人一定不會在這種是非黑白對立的場面,讓聲音出來。他們真正的聲音,是像在恩滿的作品裡,透過一種非常隱喻的方式,然後用唱的方式唱出來。那個作品我一直都很想讓臺東的朋友──我生活中在東海岸的這些朋友們看,我一直在找機會要讓他們看見,我想要促成他們的對話,那是非常有意思的。
吳:您會怎麼看待臺東美術館的發展,及臺東美術館跟當地居民的關係。您又會對它有什麼期待?
李:這個美術館的空間其實很剛好,雖然不像北美館或國美館那麼恢弘,可是又太複雜。所以如果一個好的展覽,能夠在一個地方被很聚焦地呈現,臺東美術館就是那個很好發揮的地方。
所以美術館應該要看見自己的優勢,還有它在地多樣獨特的創作者;而且這個地方,我相信他們這幾年也感受到,很多外面很棒的藝術家,其實對這環境非常有興趣、非常羨慕、非常喜歡,所以其實可以好好去規劃,就是說在一年裡面,我們能去互動出什麼樣內外的對話性。然後,邀請好的策展人針對不同的面向去回應。當然也有比較傳統的的藝術族群有他們的需求,那我們就把它分配好,有一個好的說法,可以永續地走下去。
薛喻鮮,《回家飛II Vuelve Vuela》,2018,都蘭月光小棧/女妖在說畫藝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