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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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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6日
地點/興昌
圖片提供/逗小花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94-105。
女妖哲學:陰性與變異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1990年代時,您與陳明才共同創辦「女妖綜藝團」,您當時如何透過該綜藝團的創作,處理女性議題呢?
女妖綜藝團,《花車演出》
逗小花(以下簡稱「逗」):之前我在臺北做小劇場,後來去臺中待一段時間,其實是逃離臺北。那時剛好陳明才(阿才)也回到臺中,他本來也在臺北做劇場,我們在那時認識交往跟後來結婚──1990年到2000年在臺中的這段時間。「女妖綜藝團」最早的發想來自我的夢境,在半夢半醒中出現這幾個字。我們當時在臺中成立了「女妖綜藝團」,臺中是很不一樣的環境,所以那時戲劇也好,表演形式也好,尋找和採用很多地方性的元素,同時也想做自己原創的劇本,我們開著一臺小貨車,後車廂打開就是舞臺,其實是電子花車的概念,我們在上面做表演。我們的劇團很小,正式的成員三個(我、阿才、盧崇真),我們每個人要做好幾個工作,我是表演、寫劇本跟行政,阿才是導演也是表演者,小真做服裝、表演,藝術家李俊陽製作舞臺佈景。
女妖綜藝團,《離婚典禮》,1999
以劇本來講,我比較放在女性議題,這是切身經驗,像《金色夜叉》是只有十分鐘的表演,類似默劇插科打諢的形式,有點用仙度瑞拉的概念,到一個時間點,男女角色就對調了;但當他們取得另一個性別角色的權力,可能到頭來都在做同樣的事,所以我們用諷刺性的手法去處理;《逗小花歪傳》的題目則是媳婦罷工,是身為媳婦的心情跟感覺,女性進到婚姻,被定位為媳婦,妳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們用比較輕鬆戲謔的方式,探討女性在婚姻裡的位階跟角色;我們的結婚照和結婚典禮玩些男女反串,在性別認同、身份認同上一直去玩。在榮格的理論裡,所有女性都有陽性,男性也有陰性,完整的人陰陽兼備,只有當你能接受自己的完整性時,你這個人也才比較完整,這其實就是「女妖」裡一個很重要的核心概念。
逗小花與陳明才結婚照,1997
「女妖綜藝團」的英文是Witch’s Art-ship Group,Art-ship講的是關係的連結,我期望它是可以跟不同藝術形式產生連結的表現形式。而我為什麼要用「女」字?剛開始是直覺,沒有想那麼多,但後來解讀時,覺得「女」字代表一種陰性特質,它是隱匿的特質,不同於外顯的陽性特質,這無涉男女,而是指陰陽兩字。陰比較內蘊、隱藏、藏匿,這些特質藏匿在我們的內在,它不是那麼外顯,可是它非常重要,這個特質就是「妖」。
女性議題外,我最關心的是自然現象界的本質。我「妖」其實要談的是我們的內在本質。「妖」包含變異、變化、變形、流動、延展。如果看自然界的發展或演化,通常演化會經過突變,突變是演化可以進到下一個階段的契機。這現象讓我好奇也讓我興奮,它一直不斷變化,這就是「妖」的其中一個面向。
逗小花,「相空間」系列,2009
從「女妖在說畫藝廊」到「相空間」的變異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您後來從臺中來到臺東,這樣的新環境如何孕育您「女妖」的新方向呢?
逗:臺東是完全不一樣的環境,我們差不多2000年時來到臺東。我只是覺得我時間到了,我很早之前就想到東部生活、到海邊生活。我們來到這邊後,第一件想做的事是繼續我們的戲劇,因為這是我們的主業。但我們發覺在這裡行不通,這裡根本不需要劇場,我們住在都蘭,基本上家家戶戶是天然的劇場,每一家到了傍晚或平常,坐一圈圍在那裡開始喝酒,喝一喝開始唱歌,唱一唱開始跳舞,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日常生活在劇場裡。
那時候我開始想進入個人創作,因為在那裡嘗試做劇場後,覺得做不起來,也因為累了,我們那麼少人,要做整個劇團的事,非常辛苦。我們本來還要去巡迴,後來遇到921大地震,一切又被改變。到這邊我開始畫圖,這時才開始真正進入視覺領域,因為可以一個人完成。2003年阿才走了,他有長期的躁鬱症,他最後決定去都蘭鼻跳海,那時候剛好有一個都蘭鼻的環境議題,但沒有人關心,因為對開發這種事,當時大家還搞不太清楚。除了部落的長老外,他是唯一一個真正關注這個問題的外來移民。他要離開的時候,做了一個行為儀式,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行為藝術,他從都蘭灣消失,然後留下線索讓你知道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他留下線索,把所有人都拉進這個事件,也因此都蘭鼻開發案叫停了。
事件之後,我去了峇里島療傷,住在烏布,當時那裡有一個女性藝廊,展出在地和外來移民女性藝術家的繪畫作品,我看到時覺得很感動。我自己是女性又在都蘭,我覺得這兩個地方有一種相似性──都是很美、很單純的地方。烏布是峇里島的文化和藝術中心,而都蘭當時也陸陸續續有藝術創作者的匯集。從峇里島回來,我出了《蜜月祭》這本書,一方面是紀念阿才,因為峇里島是我們度蜜月的地方,一方面也是在療癒自己。我在峇里島的時候,產生要做畫廊的概念,因為都蘭什麼都沒有,劇場做不成,那就來做畫廊、搞藝術空間吧!這也是自己可以完成的。所以在我家客廳弄了一個空間,把當時移民來這邊的女性創作者的作品拿來聯展,二樓保留一個空間做阿才的紀念館,「女妖在說畫藝廊」(以下簡稱「女妖藝廊」)的第一年是這樣的。
逗小花,《水藤蔓生》,2014
我為什麼要來東海岸生活?其實是被它的自然吸引,自然對我來說很重要,自然不只是風景,自然對我來說更大的吸引力在於它的內涵。自然的本質是什麼?有些什麼?這些東西是我一直好奇跟想要去探索的。基本上我覺得女妖的「妖」,其實是自然的本質,也就是變異。這是我最在乎,覺得它最美的地方,它會觸動我,所以我一直沒有辦法放棄「女妖」這個概念。阿才走了之後,就有人跟我說「女妖已死」,我聽了很不爽,所以藝廊叫「女妖在說畫」,我們就來繼續「女妖」,這其實跟當初綜藝團的概念是相通的,我希望可以連結不同的藝術形式。
逗小花,「星空」系列,2016
「女妖藝廊」一開始的確是針對女性,也連接臺中的女性議題,一開始我們呈現的就是女性藝術「家」、女性創作者的作品。維持一年後,我覺得沒辦法每個禮拜開放三天讓大家來我家參觀,我覺得我想創作,不想被經營綁住,所以「女妖藝廊」到差不多一年時,我覺得不行了。那時剛好韻儀(李韻儀)來,她的專業是藝術行政,我問她要不要接下這個藝廊,她非常有興趣,所以就轉手給她。我說我完全不干涉妳怎麼經營這個空間,唯一的要求是保留這個藝廊的名稱,其他完全任妳發揮。
「女妖藝廊」是第一個在都蘭對外的藝術平臺,當時糖廠都還沒發展起來,儘管當時有糖廠咖啡屋,但咖啡屋是大家喝咖啡的地方,音樂也是後來的事。那時會考慮到既然它是對外平臺,是不是還要一直強調女性這件事?因為在這裡的男性一樣沒有資源,他們一樣需要有表達和發表的空間。所以韻儀接手後開始調整,它的包容性開始變更大、更寬廣,從單純給女性發聲的平臺,到大家都可以發聲的平臺。
對我來說,就是回到個人的創作,因為以前也不是畫圖的,所以花很多年自學,慢慢累積經驗。中間也包括文字書寫,我以前是唸新聞的,文字多少有接觸,也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所以後來很多年的創作主力會比較在文字跟繪畫。中間也有過幾次展覽是跟女妖有關,也就是變異本身,這跟我的作品風格有大的關係,因為我的作品風格也是變異性蠻大的。我的「相空間」系列基本上在講這個東西,假裝我是科學家,在畫面或畫布空間的限制裡,以反轉曲型的女體為符碼,實驗在這個空間裡,這個女體可以有多少變化、可能性和變異性。
逗小花,《女妖森林》,2009
我從2008年創作「相空間」系列繪畫,開始衍生其他形式,進到文字形式就出了2011年的《女妖森林》那套書,裡面就會有圖小說──每個圖像說一個故事,圖像引發我的想像,然後成為故事和詩。之後2015年的「女妖共和國」系列攝影作品,則是圖像跟人體的結合。2020年時,我又完成了《女妖森林》這件錄像作品。我也不是先計畫好將來要怎麼樣,它都不在我的計畫內,它就只是這樣子一直發生。這個過程像是一個秘密的過程,你要經過之後,它才慢慢揭露你的下一步是什麼。所以我說在這邊生活其實很單純,就是生活和創作,然後去看下一步會做什麼。
逗小花,「女妖共和國」系列 ,2015
性別之外
吳:在上回與您交談之前,原本以為關注陰性特質的您,會比較受女性創作者的啟發,但似乎您反而更受男性創作者的啟發。能否請您談談這塊?
逗:對我來說,我覺得我的女性意識啟蒙不是因為別人說什麼,而是我的親身經歷,是不是女性藝術家或男性藝術家對我的關係比較不大。這些男性藝術家啟蒙我的,也跟性別意識無關,他們啟蒙我的是另外一些我感興趣的東西。我後來有想到幾個女性藝術家,像是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和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我很喜歡她們的作品,可是我不會說她們啟發我的女性意識。
男性藝術家或男性作家對我的啟發比較大,但都是在創作方面,譬如席勒(Egon Schiele)。為什麼對席勒很有感覺?因為他畫的人物很扭曲。我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麼會被他吸引,後來想想他其實跟「妖」的特質很接近,他在畫現實裡你看不見的形象。作家方面,則是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主要是他文學形式的實驗性,實驗性也是變異的嘗試,這對我來說非常有吸引力。而他的文字很詩意,很美。我在「相空間」中,把繪畫發展成圖小說跟圖文詩,也是受到卡爾維諾的影響。我讀到他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提到他小時候喜歡看漫畫,於是他就用漫畫上的圖像產生聯想,然後開始練習寫作。我看到這一段時,想到我可以用自己畫的圖來產生聯想和練習寫作。
吳:您現在的創作似乎較趨於平緩,比較不像早期創中那種充滿吶喊的狀態。您會怎麼看待這種轉變?
逗:現在可能因為年紀大,賀爾蒙的分泌已經不一樣,所以整個人進入到比較平穩的狀態,比較沒有大的情緒起伏。我以前情緒起伏比較大,常常會有很多情緒或是一些負面想法,這些會成為創作裡的某些東西。我覺得現階段就是在山海之間,以前也會常常跑出去,現在不知是年紀大,還是受大自然影響,越來越宅,在這裡生活的節奏也越來越慢。
我以前工作的時間很長,現在時間也都縮短,以前畫圖可能很快,現在畫圖也變得很慢,好像在生活中已經不用再跟誰比賽。我想慢慢來就好,也不需要那麼多的責任和義務。以前還會有一些野心,可是現在那個野心已經不再是你要成為什麼或表現什麼,而是在自己的創作裡,我怎麼發現新的東西,怎麼玩新的形式,這永遠是我最關注的。
逗小花,《女妖森林》,2020
運動中的女妖
逗:您曾問我反美麗灣抗爭裡,藝術扮演什麼角色?我想將問題修正為藝術家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其實很簡單,在一次次的抗爭裡,大部分參與者都是做藝術創作的,我們只是用各自擅長的方式,因為擅長的方式,反而走出跟傳統抗爭很不一樣的途徑──傳統抗爭就是上街抗議、拉布條、靜坐。這個運動最早的發起人應該是饒愛琴跟王郁雯,因為之前有金樽「意識部落」的經驗,她們提議為美麗灣開發案下來沙灘住,其他人陸續知道這個資訊後就去了,也陸陸續續支援,然後吸引更多人。
因為大家都是創作者,你也知道創作者不可能有組織,誰也不會服誰或聽誰,所以大家變成一種無組織,但每個人都可以發表意見,它是一個共同丟東西、共同生產的形式,用我們擅長的方式──藝術也好,裝置、表演也好。有一場表演是我導的,我負責寫文章和我們的論述,但那是大家共同討論出來,再整理發想的,是一個集體創作。
我們也在「野根莖─2018臺灣美術雙年展」,在臺中國美館館外一起創作,作品叫《東海岸,佑!一起一起,自己自己》。這個標題非常反映我們不管是做美麗灣抗爭,或在東海岸生活,其實就是「一起一起、自己自己」,每一個人在他自己的領域生活和創作,可是需要集體發聲的時候,我們又一起一起,但這個集體裡面又有各自。
吳:能否再請您多談談藝術家以藝術語彙去參與抗爭,與一般社會運動較大的不同處在哪呢?
逗:我覺得比較溫柔,比如用音樂、文件展、繪畫、裝置、儀式、表演的形式,這些東西是你平常可以看到的形式,它並不突兀或讓人驚嚇,它已經跟人有連結。我們只是做我們會做的事,也不是特別要跟別人不一樣,這個形式本身有它溫柔或接近人心的部分,這種方式也比較容易說服人。很多人因為這裡有音樂表演,他來看看就開始接觸,他可以真的試圖理解,你等於給他開一扇比較溫柔的門,他進來時,不會那麼害怕,也沒有那麼抗拒。但也因為這樣子的形式,剛開始有些人說我們在自High,這根本不會傳出去,也不會有人知道,但後來事實證明不但傳出去,而且引發非常多的迴響。
逗小花,「金樽」系列,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