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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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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6日
地點/成功
圖片提供/陳豪毅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34-243。
當代原住民的身體狀態
吳尚育 ( 以下簡稱「吳」):您怎麼透過近期的策展──如2020年Pulima藝術節的「真正人系列─蹲站坐臥」、臺北當代藝術館的「孤島孵夢」去探討原住民議題?您在當下,會如何去理解所謂的「原民性」?
陳豪毅(以下簡稱陳):這兩個展覽是我第一次以原住民作為展覽,包含主題內容及藝術家。過往的策展都是在學院的訓練底下在做思考,所以邏輯上、實際上不太一樣。我沒有在做策展的這段時間都待在部落,我覺得不要用外面的思考或邏輯架構,去直接套用在原住民的議題或展覽上。因此在做這個展覽時,我也是在試驗我有沒有能力再做這個工作,同時也在處理我這個人/個體怎麼在當代的部落裡生存。「真正人」跟「孤島孵夢」大概都在討論原住民的身體狀態,以及在近代和當代生活裡,它所遇到的一些問題。其實最主要都是在反省自身,而不是在質疑外面的歧視、攻擊或優惠。先從反省自身去想,我們作為一個原住民,怎麼在當代幫助自己?而不是去更多地分化,或去質疑我們自己為什麼不夠傳統。最主要問題的核心就是「你怎麼變為一個人?」
拉飛.邵馬,《循路(Fawah)》,「真正人系列—蹲站坐臥」參展作品,2020
「真正人系列—蹲站坐臥」藝術家陳逸軒(Varanuvan Mavaliw)介紹作品,2020
我爸爸是卑南族,媽媽是阿美族,我在想我到底要成爲卑南族還是阿美族?這是我們現代原住民身體的兩難。你怎麼去完全兩個文化體?這兩個文化體又這麼龐大。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接下來的一代──從1980到2000年代後的這些原住民孩子,他們怎麼去找到自己原住民身分的價值就很重要。很多孩子不在部落生存,而是在都市長大。他只因為血統上有原住民,所以就叫原住民嗎?反之,我們原住民也會質疑他說,你不是原住民,因為你沒有在部落長大。我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人的狀態是很撲朔迷離的。在每一個部落、每一個族群、每一人的發展狀態都不一樣,甚至在蘭嶼又很不一樣,它是很多變的。我就是在找我自己的途徑,所以我蓋了家屋,這個家屋只是最後的一個展現,說我是阿美族的,要會蓋家屋,僅此而已。但前面十年的時間,我一直在慢慢形塑我身體的動作,我才會用「蹲站坐臥」,每天在部落裡觀察大家到底在做什麼?我自己又在做什麼?我是不是因為工作而沒有參與到他們的生活?我是不是因為工作,即使在部落裡,好像也是部落外的一份子,都是在反省自身、質疑自身。我可以做到什麼樣的改變?家屋是個實踐的途徑,我就是在討論這個面向。
吳:您提到的這個「身體」,能如何透過展覽被呈現?
陳:展覽本身就是一種顯現,這是無庸置疑的,必須被看見。這個被看見的過程很多,包含自我認同,都是一種被看見。比如說你在山上努力工作,永遠沒人看見的時候,他怎麼知道你有這種經驗?他看你就是一個可能在學校工作、可能坐辦公室的人,但他不知道你有這種經驗。我們只是把原來你會潛水、你會採藤這些東西拿出來,顯現給大家看我們有在做這種事,這東西就是我們身體的一種感覺。
我一直想把這種東西呈現出來,這也是原住民很重要的知識和智慧。這種智慧,我不想要把它科學化,因為會慢慢把它變成一種物種學,或很博物的感覺,我不想要這樣,我需要的是原來我們旁邊現在有什麼野菜,我們就拿那個菜,拿到我們面前洗滌,然後煮一道料理,大家一起分享,把它吃掉。這個敘事線完全不一樣。這是我要講的,我要走的敘事線是屬於身體的這個路徑。
陳豪毅,《Malacecay阿美傳統家屋構築》,2018
家屋屋頂竹結構綁紮
陳豪毅,《Malacecay阿美傳統家屋構築》,2018
綁茅草工作
藝術之外的家屋計畫
吳:想請您與我們談談「家屋計畫」背後的想法,您如何回顧該計畫至今的發展,及該計畫未來的走向?
陳:未來就是要拆掉它,因為這種房子不是永久性的,你要花很多力氣在這房子上,它只是一個斷點而已。前面的準備期真的很長,當你準備要開的那一剎那,你就會回望過去那十年的時間,從一開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要上山下海和要採集時那種不知所措,直到現在,你可以把這個房子蓋起來。你才覺得房子真的很簡單,前面真的是最難,前面是「成爲一個人」的過程──一個原住民在過去「成爲一個人」的過程。我們放到當代,當代更輕鬆,我們有車子、怪手、鏈鋸、電動工具、電燈、電鑽,什麼東西都可以輕輕鬆鬆以倍增的效率去完成時,為什麼我們現在沒辦法做到?我們一定要完成它嗎?
我覺得家屋其實就是一個建築體,大部分我在做的是教育的工作,我的種植也都在家屋的周遭,不要看周遭好像都是草,其實我種超級多東西,從酒麴的植物、蓋房子的材料,到山上的、吃的東西,像野菜這些,就是慢慢把它種回來。當把它們種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富足,倒不是因為家屋覺得富足,而是我有這些東西了,我可以照顧好我的土地,可以照顧好家人,這樣子就很滿足。接下來,我就是把這些東西再分享給我們的族人,或是有興趣的朋友,把這些知識再傳遞下去。這就是在這個家屋,我到目前為止希望做的事。
吳:您會把「家屋計畫」放在藝術的範疇嗎?
陳:不會,完全不是在藝術的範疇,它不是一個作品,家屋就是家屋,把它單純化就好,不要把它當作品,也不要把家屋當作一個傳承,我沒有這個意圖。因為說到傳承時,你就很容易掉到過去,傳承並不是說,你要教就可以完成。很多時候我覺得要把它摒除在藝術之外,就讓這件事情好好生活下去就好了,之後的就之後再說。我自己在藝術的領域時,覺得藝術會讓很多詮釋進來,就覺得好複雜,能不能讓它單純化?讓日常的生活動作可以更清晰、更純真一點。比如說,我們去海邊撿木頭,就是為了燻房子,就是這麼簡單,時間每分每秒的流動就跟部落的日常一模一樣。當然在當代的社會,我所在的這個家屋,叫「家屋」本身就是一種矛盾,叫「傳統屋」也是一種矛盾,因為它既不傳統也不當代,也沒有家的功能,我的家人不住在這裡,又像工作室。我就是在這裡面,把我的生活給大家看而已。如果你要加入我們,就一起做一些事情。僅此而已。
工藝的當代位置
吳:您會如何看待工藝在當代藝術或當代社會中的位置?您認為工藝又能如何在當代藝術的領域中被討論呢?
陳:我覺得原住民的工藝並不像一般漢人的工藝,我請教的這些老人家的材料都是山上取得。以前沒有塑膠,塑膠來的時候,塑膠破碎的東西,就被加進編織品裡。過去他們那個時代沒有塑膠,出於這個需求,他們就自己做籃子。但我們當代社會已經不是這樣了,我們可以買很好的背包,有GORE-TEX的、防水的、很多口袋拉鍊的這種背包,根本不需要去做這種籃子,原住民的這些藤籃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我覺得要做這件事,就是你要有需要用它,我們再來教,我教你的時候,就要從頭開始教,從採集開始。編織就跟蓋房子一樣,你可以用拍照、影片記錄下來,可以回去複習,可是上山就不一樣,每個人的身體經驗、腳力、觀察力都不同,每一次上山都是從零開始。編織會因為學習而一直累加,你會慢慢地越變越厲害,可是上山就不會,即使是你的山林都還是陌生的,你就是要從零開始慢慢去找這些東西,你要注意危險,要敬拜祂、做祭祀,下山之後還要再做一個感謝。你要趕緊趁時間把材料處理好,最後才有編織這一塊。所以原住民的工藝,很強調脈絡的部分,當代社會很喜歡把脈絡去掉,這會把我們原住民的傳統變成「技術」,而不是工藝了。
剖藤過程
坊間很多都在教藤編,我會覺得自己是這樣走來的,就盡可能全脈絡地去把它教授出來,這就變成跟人的訓練和形成有關。不要小看採集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從採集、處理到編織,前面兩個階段都是很孤獨的,這種孤獨感你必須自己建立起來,編織你可以在家裡、可以在電視前面、可以找朋友,可是前面這個東西就只能自己來。沒有經歷過這段,你會不知道你的材料從哪裡來。所以我會說前面這兩個階段,會形成一個人的個性或他的改變,我自己就是這樣,從一開始什麼都不會,到現在可以駕輕就熟地處理時,我的手慢慢在改變,我已經沒有辦法坐在電腦前打字,我只能用手去工作。我自己的改變,我自己知道,所以變成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做策展了,我會很痛苦。很多時候,當代藝術就是慢慢在找這種脈絡的東西,所以我們試著把脈絡再走一遍時,很多事情都可以在當代藝術裡重新找到一個新的方法學。
「真正人系列—蹲站坐臥」工作坊—蹲著編織,2020
吳:您到南美洲做工藝考察的經歷又是如何呢?
陳:在南美洲,你會看到很多在海拔三、四千公尺以上遺世獨立的村子,整村的婦女都織布,沒有織布走在路上的婦女也在做捻線的動作。看到十幾、二十人都在織布,你就很震撼,震撼的當下你會覺得,為什麼臺灣不能這樣?因為臺灣太近了,臺灣太小了,所有群體都住得很近,很容易互相影響。那個地方四千多公尺高,他們一直保有這種生活型態,還沒有被同化,那個狀態好美麗,整村的人都在做這個東西,他們的食物也很傳統,有三千五百多種馬鈴薯,什麼顏色都有。他們靠這幾千年的文化,繼續生活。
南美婦女捻線情景 陳豪毅,「情熱南美─原住民藝術踏查」計畫,2016
在那個當下,當然很感動,回來你就會想說,那我可以做到什麼?至少要有一些改變吧?最好的改變並不是把這些紀錄做出來,而是身體力行,你是什麼族、你關注哪個面向,比如歌謠,你就把歌謠採集出來,讓大家一起唱歌;你是舞蹈的,你就把這些舞蹈分析出來,有機會在不一樣的場合讓大家又重新跳這個舞。工藝這一塊,我可以做的就是把這些素材過往怎麼編找出來,再重新編出來。實際直接去做,就會產生一些影響力。
南美洲的那個感動,我覺得應該要延續下去,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看,但至少我做出來的時候,就是要把一種感動或一種勞力積累出來的厚度,讓大家看見。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
與巴西部落族人合影 陳豪毅,「情熱南美─原住民藝術踏查」計畫,2016
事物背後的小歷史
吳:您一路談下來,多是在處理知識體系與脈絡的課題,您的碩士論文《現實與政治:論當代藝術中的文件性》談的又是藝術文件,您認為你目前所處理的這些事物背後複雜的脈絡與經驗,是否能透過什麼形式進到美術館?
陳:我也不知道美術館可不可以接受。我有時候會想,我過去寫那個論文到底在寫什麼,我那時期很排斥或批判所謂一體式的藝術作品,所以我很欣賞文件式、像道具的東西,或是一個碎片,透過碎片來說一些事情。我在臺北生活,每個人都在車水馬龍中,奔往各自上班的地方,可是你不知道那個人過去到底乘載著什麼,就好像一個碎片。當你把那個碎片剝離出來時,你會想知道這個碎片的故事是什麼?套到原住民身上,你也會去想那個阿公為什麼把餵雞籠子的底框編到籃子上,你在一個籃子上,看到這樣的底框時,你就會嚇到,就會知道這個阿公以前養過雞。這種東西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裡都是小歷史。
我很喜歡說小歷史,就是不要去談大歷史。每一個人的小歷史給它拼湊起來或對比時,就發現好有趣,比如蘭嶼這個時期跟我們阿美族這個時期正在做什麼,將它對比起來時,會發現原來我們對照的大歷史可能傳遞出來的價值是錯誤的,必須透過小歷史去翻轉,這就是我講的「文件性」的張力。我們如果能把這些被壓抑下來的小歷史拉出來放到美術館,透過這些小歷史慢慢說一些東西,就能讓很多生活面貌被說出來。說出來後,再來比對就會有些很有趣可以討論的地方。
吳:假如今天「家屋計畫」跟藤編,有機會進到美術館或臺東美術館,您會怎麼想像?
陳:如果工藝要能在美術館展覽的話,它的脈絡要被看見,一個東西的塑成並不只是東西本身而已。誰在用它?它的材料怎麼來?怎麼處理的?這些東西才是它背後一個很大的系統。這些部分能被看見,我覺得才是最好的。
吳:最後,想請您談談您對臺東美術館有什麼樣的想法,您怎麼看待它與臺東之間的關係,您對它的未來又有什麼期待?
陳:姑且不論它叫美術館,作為臺東最高的藝術單位,如果能花時間去培養或扶植在地人──不管是哪一個族群,漢人、客家人都好,在這個土地生長、吃這邊的東西,會有的藝術涵養一定是不一樣的。一個地方要形塑地方機構的魅力,必須靠在地的東西去支持。地方藝術家、工藝者都很適合去支持,甚至當他們還處在新創、邊緣、糢糊的階段時。當代社會有太多不一樣的角色,那些角色很多時候會有藝術創作的成分在裡面,慢慢把它變成一種藝術的說話方式會蠻好的。
(由左至右)訪談人吳尚育、蔣伯欣與林怡華、陳豪毅於家屋前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