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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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7日
地點/知本 饒愛琴伊命工作室
圖片提供/饒愛琴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14-223。
從臺北來到臺東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請您談談從您在臺北就學到來到臺東的這個過程。
饒愛琴(以下簡稱「饒」):我是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的第一屆,我選的是商業攝影、室內設計等偏設計類的課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做創作,當所謂的藝術家,想都不敢想。畢業以後,在臺北做平面設計、櫥窗設計。在臺北工作了九年,做到第六年就做不下去,覺得腦袋被榨乾了,還記得那時候我們三個同學在臺北租房子,我們每天都在想轉行,可是我們都想不出來我們還會做什麼。一直覺得當時的工作,熱情一下子就燒光了。
在臺北後來那三年,就自己弄工作室,選擇做比較想做的案子,最後三年雖然都做文藝類的,但還是覺得自己不行再做這個工作了。再加上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中唱道「臺北不是我的家」,就覺得我要搬回龍潭。當自己給自己一個轉折,下定決心時,路就出來了。之後去寶島客家電台當義工。我媽媽是龍潭的客家人,我爸爸是被抓來打仗的老芋頭,他是廣東的客家人,但是我們從小都講國語,所以我對自己的族群認同,覺得沒有影響很大。我記得我26、27歲時,在臺北街上碰到以前龍潭的同學,他就跟我說他在寶島客家電台主持節目,我一聽覺得很酷,因為其實我國中畢業時,最想唸的是世新大學的廣電系,我很想主持廣播節目。他就邀我去電台看看,我覺得真的很酷。
那時候還是地下電台,國民黨會抄台去抓非合法電台,所以那時候的寶島客家電台要募款兩千萬成立基金會,才能成立合法電台。我就一股熱血,就覺得有不同的事,可以幫電台去苗栗、中壢、新竹的客家庄辦演唱會募款,幫他們做舞台和海報,那時候開始用很多自然素材做舞台,當時講鄉土,可是我覺得我的還是蠻有設計感的。就這樣當義工當兩年,後來又去新竹北埔鄉下的客家庄工作,就覺得這工作還蠻適合我的,因為我喜歡跑鄉下,我不想再住臺北,而且鄉下人那種草莽的力量很強,不輸我後來接觸到的原住民。後來因緣際會之下,我和我先生伊命談了戀愛,才來到臺東。
饒愛琴伊命工作室,臺東知本
蔣:來到臺東之後,就自然而然地開始創作了嗎?
饒:來到臺東花了很多時間在蓋房子和整地,我就在想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就是畫畫。我就去找我大學同學,跟她說我想畫油畫,她就告訴我要買些什麼和一些很基本的概念,我就開始慢慢摸索。一開始也沒有覺得自己要當藝術家。
蔣: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位創作者?
饒:應該是自己第一次個展之後,第一次是在花蓮松園別館的雙個展,第二次是在都蘭糖廠二倉。辦個展以之後才比較有自信。
饒愛琴,《艷陽下的綻放》,2018
2018東海岸大地藝術節創作
饒愛琴、敲裂拼姬工班,《陸發岸Ruvuwa’an.發芽》,2021
2021南迴藝術季創作
蔣:後來又是怎麼參與到「意識部落」的呢?
饒:2000年時,開始陸續在臺東碰到一些以前在臺北喝酒認識的好朋友,像達卡鬧、原舞者的老前輩阿道.巴辣夫、現在原民台的台長阿福、飛魚、伐楚古。因爲阿道的關係,認識達鳳.旮赫地和豆豆(魯碧.司瓦那),之前在花蓮認識了希巨.蘇飛,又因為他認識了哈拿.葛琉,但其實都還不太熟。
有一天聽說他們要去金樽住,那時候我和伊命結婚不久,我就和伊命說我想下去跟他們住。我以前大學是登山社的,我很喜歡在山裡面一個人走路、一個人自己聽自己心跳的感覺。我就下去了,因為有一起生活,才開始跟這群人比較熟,甚至有了所謂的革命情感。一切都是偶然,我不喜歡計畫,我永遠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也很喜歡嘗試,覺得好玩,就下去了。那時候在「意識部落」非常自由,誰都可以來住,只要你住得下去。那時候大概有十二個人有住,也有很多人來來去去。在大自然裡,我們可以一起,我們也可以有各自的距離。
饒愛琴於金樽海灘創作過程,2002
美麗灣行動的生成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您會覺得當年如果「意識部落」沒有發生,「反反反行動聯盟」有可能會發生嗎?
「千人牽手吼海洋記者會」,2011
圖片來源:反反反行動聯盟
饒:我覺得會發生。「反反反」很清楚、很明確。很多人都覺得「反反反」的源頭是「意識部落」,都覺得它們之間是有關連的,我也不否認。我覺得「反反反」最珍貴的是我們選擇在沙灘住一個月。一般的抗議是我們去街頭遊行或靜坐,幾天就沒了。如果你不要暴力,不要跟警察拉扯,都是這種申請場地遊行舉標語。
「反反反」有些精神延續「意識部落」,如我們都是邊住邊討論邊發聲。在當年「意識部落」在金樽海灘結束時辦的展覽中,我寫了六字名言「自然.存在.消失」,這是我自己住三個月後,很深刻的感受。
2005年,我參加了潘小雪老師在石梯坪辦的第二屆「洄瀾國際藝術家創作營」,受邀的十個國外、十個國內藝術家全部住在石梯坪兩個禮拜。主辦單位有安排民宿,民宿也很近,但那時候我跟豆豆和見維.巴里就跟潘小雪老師說,我們不想住民宿,我們想在這裡露營。那次的經驗讓我回溯到過往爬山的經驗,我喜歡露營,很喜歡睡在真正的大地上。那次是兩個禮拜要做出作品,完畢之後,我就跟伊命說,以後每年我都要找個地方露營,然後畫畫,就是回到「意識部落」那時的純粹。
可是我一個人又不敢睡海邊,還是會對一個女生在海邊的安全擔心,所以我就一直在找伴,大家頂多住個一、兩天就說他們要回去了。我就約王郁雯,我跟她蠻談得來,可是我不曉得她跟我一樣愛搭帳篷。我們那時候去大港口的海祭場,就帶我們的畫布、油畫顏料、帳篷過去,我有先跟部落的人報備說我們要去露營。我們每天在那裡生火、畫畫、游泳。
饒愛琴,《漲與退之間》,2020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攝影:吳欣穎
後來美麗灣就來了,我記得2002、2003年時鐵皮就圍起來很多年,可是其實沒有真正在關心它圍起來要幹什麼。以前那裡是海水浴場,海水浴場的年代我們也有去過。後來我記得拆掉的時候,我跟伊命去那邊撿木頭,就被那邊的工人制止說我們不能靠近那邊撿木頭。那時候還覺得蠻莫名其妙的,可能是2004、2005年左右。一直到2011年,有天我跟郁雯說,我們每年都去石梯坪搭帳篷,我們今年幹嘛不改在美麗灣沙灘?她覺得很酷。我們想說只是換個地方,有何不可?我們也沒想說要做行動,就只是這樣想。
饒愛琴與王郁雯於海灘扎營首日,2011
攝影:林瑞玉
我記得那時候是端午節──也是所謂的詩人節的前一個禮拜,我們就去鐵花村,剛好詩人節,他們就有表演和擺攤,我們看到人就說我們六月十幾號要下去衫原灣搭帳篷,要去美麗灣住一個月。感覺就是很阿呆,很好玩,也沒想那麼多。然後我們六月幾號就真的下去,現場有六、七個人。那天半夜傾盆大雨,每個人都整晚沒睡,帳篷都淋濕了,因為帳篷擋不了大雨。那時一想就很沮喪,覺得我們一定要蓋一個很大的工寮,先避雨跟遮陽,因為那邊很熱,一顆樹都沒有。我們就這樣住下來,剛好巴奈那時對土地議題很有想法,所以後來就變成我、郁雯、巴奈、那布等⋯⋯大約這七、八個人長駐在那裡,其實人不多,可是每天會來的人很多。
我們一住下去就備受威脅,就是美麗灣的救生員、經理等。我們剛去的時候,跟停車場的警衛和救生員都是有說有笑。後來太熱,我們發現我們白天沒辦法,就改成四點下來,晚上睡那邊,早上六、七點熱醒就各自回家,然後隔天四點多又會再出現。
後來他們的經理開始和我們挑釁,我們開始接招,才開始變成行動。所以開始有了第一次大家發起、由逗小花撰寫文案的《違.離:集體藝術行動》,後來也陸續加入蠻多只是來沙灘玩,然後看到我們住在那裡,聊一聊而被我們吸收進來跟我們一起住的,到最後還跟我們一起去走路。我們就開始討論我們會做什麼,我們最會做的就是做作品,我們不可能去跟警察推擠,所以才開始想我們可以一起做什麼集體創作。像豆豆或安聖惠,她們比較忙沒有留下來住的,也非常支援這個行動。實際那個月,如果你專注,你每天都在那裡,是真的可以發生蠻多事情的。我記得公共電視有一個人來拍,他有一個論點,我覺得講得蠻好的,那時候鍾喬談德國的行為藝術劇場,他看我們這群人,覺得我們是很大的行為藝術,雖然它是社會運動。當然,還有很重要的就是莿桐部落的林淑玲,她很務實的用部落身分來表達拒絕美麗灣這個建築物在部落。
《違.離:集體藝術行動》,2011
圖片來源:反反反行動聯盟
第二年,我們又回去住,我們在沙灘上辦「文件展」,包括當時參與高雄貨櫃藝術節,也是用「不要告別東海岸」這個議題,我們將在杉原灣蓋的工寮,以比較精緻的方式,在貨櫃藝術節呈現。同時,結合文件展呈現美麗灣興建的大事記,及各方面的論述和觀點;到了第三年,就覺得已經連續兩年在沙灘,後來有一個住都蘭的澳洲人提議走路去臺北,我們覺得不錯,開始規劃,全程從4月4號走到20號,最後以在凱道辦音樂會做結束。我以前是登山社的,我自告奮勇說,我要當路隊長,就變成路隊長了。我們走路到臺北的期間,由郁雯負責藝術視覺的部分,全程都有走的才十幾個,平均有走的人每天大概二十幾人上下。
「不要告別東海岸—徒步行動」,首日從杉原灣出發,2013年4月4日
圖片來源:反反反行動聯盟
一路就這樣走,每天晚上停留在接待我們的部落或社區,有的很好還會提供我們晚餐或煮東西給我們吃。我們晚上會跟接待我們的社區或部落的人分享,我們為什麼要走這一趟,他們也和我們說他們的部落跟社區遭受土地不公平的事。我們走到凱道的時候,我們又把凱道變成一個展演場域。其實我覺得它都是有關連的,因為我們會做的只有這個。
「不要告別東海岸—徒步行動」,2013
圖片來源:反反反行動聯盟
蔣:我覺得這個過程很珍貴。
饒:很珍貴,每次講「反反反」,我都會哭得唏哩花啦。那時候馬躍.比吼有來跟拍一天,但平面的紀錄還蠻多的。那時候主要是臺灣環境資訊協會有一個男生跟我們走全程,但是他走的時候也同時有做文字紀錄。一路上,其實滿多採訪的,都是平面的。其實很多人協助,如臺灣環境資訊協會、地球公民基金會等。很多比較硬的部份,比如說場地的申請,因為我們到凱道要辦一個很大的音樂會,巴奈敲了很多人來表演。我們先在臺北遊行,下午四點弄到凱道七、八點進場,然後表演到凌晨四點才結束。
那時候還把我們最有名的那一艘「還我傳統領域」的阿美族竹船,從臺東運到臺北,有蠻多細節跟我們想要傳達的精神呼應,它是一個精神的實體象徵,因為那艘船在我們和縣政府抗議的時候,引起很大的震撼。我們在杉原灣時,那艘船綁著一個黑網,上面寫著「還我傳統領域」。船當時有划出去杉原灣。後來第七次環評,應該是2012年12月22日,他們過了就可以營業。所以那是一次很重要的大對決。後來縣政府裡面的人要開會表決,他們請記者離開,我們外面就一陣騷動,我們抬著那艘族船衝出來,全部的警察衝過來,我們一度拉扯,這是我們唯一比較激烈的一次。所以我覺得這艘族船代表著我們臺灣人民意識崛起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徵。我覺得它不只代表原住民,因為其實參與的人已經沒有在分你是不是部落的人或是不是原住民。
「不要告別東海岸—徒步行動」,2013
攝影:饒愛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