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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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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人/蔣伯欣、吳尚育
時間/2022年5月17日
地點/都歷
圖片提供/魯碧.司瓦那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2,頁204-213。
「意識部落」的生成
吳尚育(以下簡稱「吳」):您會如何去談「意識部落」的開端呢?
魯碧.司瓦那(以下簡稱「豆」):當初的想法很簡單,我們想以自發自由的方式,完全做自己,不透過官方也不跟任何團體打交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不用透過別人安排。我第一次參加原住民藝術展是在花蓮的山海觀,那次展覽讓我相當驚豔,主辦者是營造公司,他們在一個還是粗胚的停車場做行銷,把我們阿美族的木雕聯展辦在那裡。我剛好有機緣參與那次展覽的展場設計,我當時也剛從臺北離職,開始自己接案。自然環境與部落的意象一直深植我們的童年記憶裡,尤其是茅草屋。我想把這樣的東西放到整個展覽空間,把部落的意象──絲瓜棚、媽媽的菜園、地瓜葉、檳榔樹、牛車放入,讓它變成一個小型部落。那時候的展覽不像現在這樣,作品擺一擺,藝術家就離開,而是藝術家直接住在營造公司的新大樓裡。他們用很漂亮的漂流木做吧檯,吧檯放了很多洋酒,24小時開放、完全免費。我們在那裡生活,主辦單位給藝術家很大的空間,你想創作就在自己的空間創作,想休息就休息,那是我們藝術家間第一次密集相處,經驗非常棒。
第二次,我們有一半成員到臺北大安森林公園,大安森林公園在北部算是非常天然的環境,可是那裡有很多遊戲規則──不能生火,然後晚上睡福華飯店。那種抽離,我們要調適。我們工作回去,整身工作服跟福華飯店的旅客反差很大真的是很對比。飯店旅客看我們的那種眼光,讓我們印象很深刻。所以,當聽朋友提起見維.巴里有個想法,我們是否可以規劃與外縣市幾個閒置空間再利用的藝術據點作交流。我當時只想,可不可以我們自己玩自己的就好?這是意識部落的雛型。
當時「意識部落」選址金樽海灘是因為我高中時,那個地方一直給我很強烈的神祕感,一直吸引我。它很高,又找不到路下去,我覺得它會是一個非常乾淨且神祕的地方。後來我們玩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就建議去哪裡。有些朋友建議去別的地方,但我們場勘後,還是決定去金樽。當時東管處有一個很長的階梯,你如果沒有照自然的節奏去爬,上來你可能會抽筋,有很多不便,或是你要有四輪傳動的車,所以一般人不容易過去。所以我們在金樽,也去除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擾。
2022年的金樽海灘景觀
攝影:魯碧.司瓦那
吳:「意識部落」的參與人,是在剛剛提到的這兩場展覽認識的嗎?
豆:「意識部落」的成員有一半是在花蓮山海觀認識的,很多是阿美族人──花東地區大多是阿美族的區域,有一半的成員從那裡過來;或其他在糖廠借場地的藝術家,藝術家們常聚在一起,那時大家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時間。這些人有這樣的訊息進來時,基本上都參與,除非有家庭不方便,才無法全程參與。
那個階段我們會在糖廠,某部分是因為糖廠雖然在都蘭部落,但又跟部落有些距離,氛圍不太一樣,它是被區隔的。我們常在那裡聚集,某部分是因為希巨.蘇飛也在那裡,他當初也有參與山海觀的展覽,他蠻照顧我們這些外面過去的人。「意識部落」其實是跨族群的,有漢人、客家人、甚至是外國人,當然大部分是原住民。到現在還是有很多「意識部落」的成員,會用部落傳統來談「意識部落」,但這會沒辦法談下去,因為它本來就不一樣,它是跨族群、跨領域的。我個人的觀點是,它是開放的,甚至成員不一定要是藝術家。
「意識部落」20週年金樽海灘再結集,2022
攝影:魯碧.司瓦那
「意識部落」的精神遺緒
吳:您覺得二十年前「意識部落」的經驗,帶給您生命和創作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豆:一開始我自己很清楚沒有遊戲規則,因為之前那兩場經驗,所以不要有遊戲規則,就是做自己。整個過程盡可能開放與自由,主張沒有領導者,由全部成員去做選擇。雖然在創作和生活的部分,你是很自己,但在很多有方向性的地方,我們就好像在同一艘船上,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支槳,最後划向哪裡,靠的是每一個人的選擇,所以共識在「意識部落」很重要。很多時候我們透過開會取得共識,有時開到天亮,吵翻天。做創作的人很多時候很主觀,個性也很強烈,所以這很正常。溝通對我們來講很耗能量。
在「意識部落」簡單的生活中,有更多時間跟自己相處,勞動靜心,靜心勞動,與自我的對話似乎讓自己進入似夢的世界,不真實卻又如此清晰。看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看見被扭曲的自己,也看見赤子童心的自己。一切似乎都是因緣,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對事物不再那麼執著,也接受世事難料與無常。也因整日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安於大地母親的生息流動,順勢而為,傾聽內在的聲音,安於每個當下,隨心流動。不管生活或創作,皆順著心之所向,無論任何事,學習以「好的」的態度面對,對我而言那是一種接受,是一種臣服。「好的」變成是我面對事物的模式,順其自然的模式。在創作的部分,我更趨向於直覺,由靈感引領,作品是心的體現,是我生命階段的心理狀態,是生命經驗的分享。
事隔二十年的「意識部落」,由於每一個人都有各自深刻的體悟,也因為有紀錄片的持續分享,這二十年來仍不斷有研究者及媒體在關注當年的「意識部落」。誠如二十年前每個「意識部落」成員在那三個月的純粹簡單與如是自己的生活,「意識部落」對每個人生命的意義及影響也都不同,至於別人如何去詮釋與評價,都是我們無法左右的。我相信這對每個成員都是一個可貴的經驗──是一個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天時地利人和形成的一次藝術行為與純粹精神,所以價值在每個成員心中及其生命長河中持續發酵,並影響著我們的現在與未來。
「意識部落」20週年金樽海灘再結集,2022 攝影:魯碧.司瓦那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您怎麼看待外部的人對「意識部落」的評價與詮釋?
豆:外界很多人在寫「意識部落」,包含碩博士論文和研究,對我們來講那是用你們的觀點在看,像吳祥賓也有來「意識部落」,他說我們是一種「弱機構」,對我們來講那都是很陌生的名詞,我後來才知道他講的意思。有些人會問我們這樣被寫,會被左右嗎?我覺得在我們這群人的故事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看見,我覺得我們做自己就好了。我們大部份不是科班畢業,我們的養成不一樣,也許我們的學校是大自然。我們做我們的就好,他們怎麼寫我們,就讓他們寫吧。我們就是分享我們美麗的故事,你們在故事裡看到什麼,那是你們的觀點。
吳: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您還會選擇邀請人來記錄「意識部落」嗎?您會覺得如果當初沒有邀請人來拍攝,會讓「意識部落」更純粹嗎?
豆:當初找人來拍紀錄片只是基於一個單純的念頭,覺得這一定很好玩,想讓我們共同的回憶被記錄下來。當年馬躍.比吼拍了花蓮港口部落許金木(Lekar Makul)老頭目的紀錄片《如是生活,如是Pangcah》,我看了好感動,後來也看《樂士浮生錄》看到落淚。不拍紀錄片是否更純粹?凡事一體兩面,無法兩全。但無論如何我相信這部紀錄片的價值,拍這部片相當辛苦,對馬躍.比吼我心存感激。
吳:您覺得有可能策劃一檔展覽,去訴說二十年前這段美麗的故事嗎?
豆:什麼都有可能,當這些想望強烈的時候,它就有可能被實現,二十年後再回到金樽,我們確實有討論是否再辦一次展覽,但到目前為止還感覺不到會發生的跡象。一個想法或信息是否能被認同或接受並不能預設或強求,通常有心要做的人就會去做,而後有人跟進或進一步討論,一切順其自然。二十年後,整個環境都變了,最有趣的是,我們離開之後,其實有養牛的人在那裡。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其實是牛群走過的路徑,我們便順著牛群的路徑去找我們每一個人的點。
直覺與自由
吳:您會怎麼形容您的創作,在「意識部落」之前與之後的差異?
豆:2002年「意識部落」的經歷,距離我剛開始創作的時間不遠,早期我比較常使用木雕,但木雕常受材料限制,到了金樽以後,發現漂流木的可塑性及延展性更高,也因此開始著力於漂流木裝置的創作。以漂流木創作,從採集至作品完成像是一條探索之路,把大大小小扭曲不等的線條,在直覺的引領下,找到它們最對的位置。最終發現,似乎早有個無形的拼圖在那兒等待妳完成,這種經驗屢試不爽,也改變了我的創作模式──不預設,我是艘空船,我將自己交託給靈感,透過我的雙手將它呈現。有人說這是巫的創作,是什麼不重要,我知道這是我潛意識裡都一直在的東西。
魯碧.司瓦那,《電器螢火蟲》,2002
第一屆「都蘭山藝術節」裝置藝術展「我生命中的停駐與漂流」展出作品
魯碧.司瓦那,《夢巢》,2002
「臺東南島文化節」,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展出現場
魯碧.司瓦那,《水的聲音系列3海濤》,2009,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吳:想請您談談您參與「愛與希望:2022世界女藝匯流藝術祭」在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以下簡稱「史前館」)參展的作品,這件作品似乎與您對「意識部落」二十年來的反思有關?
魯碧.司瓦那,《花露初Folucu:絮》 ,2022
圖片提供:蔣伯欣 攝影:蔣伯欣
豆:在做這件作品時,聽到有人不認同我當年說「意識部落」是歸零,當我還在消化這件事時,又讀到有人說是他們提出「意識部落」,然後我拿去用,這讓我有苦難言。「意識部落」是誰想的或誰發起的都不重要,但扭曲了事實就不同。因此,我傷得很深,我試著讓自己學會跨過,甚至放下。所以我在做這一件作品時,試圖讓自己處在輕盈放鬆的狀態,誠如我想飛翔,想自由自在。
這件作品蘊藏著很多的心思與情感的糾結,我在上面畫了細細的東西,我想的是三千年才開一次花的優曇婆羅花,我一直很著迷於那種花,它可以長在任何質地,甚至可以開在金屬上。它既潔白又輕盈,像剛長出來的羽毛,我期待它越來越大,希望它有力量飛翔。希望透過創作的儀式,我讓自己看向更輕、更遠的方向。
這是我面對生命挑戰的方式。過程中若遇到傷痛,在痛的深處,會有某種莫名的感動。那種感動,我不知道怎麼去形容,它給人一種很強烈的生命感受,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它知道你在面對什麼,它一直都在關注妳、關心妳、陪伴妳,或許它就是我們所說的靈魂。
《花露初Folucu:絮》與哈拿.葛琉、安聖惠作品於「愛與希望:2022世界女藝匯流藝術祭」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共同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蔣伯欣 攝影:蔣伯欣
吳:這次在史博館的這件作品,也讓我想到您2020年您在臺東美術館「邊界都蘭:想像與實踐」展出的《狂野大白紗的聯想》,這兩件作品是否有延續的關係?
魯碧.司瓦那,《狂野大白紗的聯想》,2020
圖片提供:臺東美術館 攝影:吳欣穎
豆:我一直在學習讓自己更輕盈,讓自己的心思不要那麼複雜沉重,所以很多創作都可以說是我與靈魂的對話。這幾年的創作方式嘗試不去預設、沒有構圖。我準備一些材料,在過程裡會有很多思緒和想法一直進來,但我不刻意留住什麼或記錄下來。到現場以後,我跟著直覺走,第一個靈感進來以後,第二個靈感就會接著進來,一直到完成。所以它不是事先被規劃或設計出來的東西,完全是直覺。所以我說,我的作品其實是我的靈魂在說話,是我靈魂的語言。
在《狂野大白紗的聯想》中,我用了漁網,第一次使用漁網是在參加高美館Pulima藝術節的「靈魂的所在」邀請展時,當時我一直在準備狀態中,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完全在未知中,壓力非常大。在我要準備出發去高雄的最後一刻,我看到了漁網,覺得非常吸引人,就直接帶一批魚網過去。帶去之後,我在當下就用現有材料做作品,最後就變成我「花露初」系列的第一件。
魯碧.司瓦那,《花露初Folucu》,2016
高雄市立美術館「2016 Pulima 藝術獎:o Loma No Adingo靈魂的所在」展出現場
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以前會在海灘偶爾會碰到被浪捲上來的漁網,我都會想蒐集,在裡面打燈一定很漂亮。我在高美館用了漁網後,在臺東美術館又用了第二次,那次我還用了鐵絲網,這是我很喜歡的材質。鐵絲其實很柔軟。有人說鐵很冰冷,但我完全不覺得是這麼一回事,鐵遇熱也會熱。此外,網又可以塑形,它的穿透跟對光的折射也很吸引我。所以在臺東美術館的那次展覽,我就把漁網和鐵絲網結合,有著水的穿透與透明,又可以去塑形。我也用熱熔膠去做浪花,熱熔膠也是有點半透明的特質。在史前館展出的這件作品,則是這一系列的延續,然後又加入了像半透明的塑膠布這樣的新材質。
魯碧.司瓦那,《蝴蝶谷》,2004
吳:我覺得從使用漁網開始,似乎看到一種心境上的轉換,從早期使用木頭這種比較硬的材質去表現流動或與布料結合,到後期使用漁網、鐵絲這些看似柔軟,實則強韌的材質。彷彿,從「外剛內柔」轉向了「外柔內剛」。
流動的美術館
吳:您對臺東美術館的發展有什麼想法,您怎麼看待它與臺東當地的關係,您對它的未來又有什麼樣的期待?
豆:臺東終於成立美術館,這是身為藝術創作者最樂見的,因為那是藝術殿堂,是藝術家的舞台。臺東美術館近年有很好的評價,唯獨早期跟在地藝術家的連結較少。臺東的族群與文化多元而豐富,東部藝術家擅用自然素材,自然生態美學又是東海岸藝術的特色,因此我認為可以在美術館的戶外空間強化這個特色。如早期「意識部落」上岸後,有縣政府在史前館的廣場與東管處在臺11線東海岸的基地上──如加路蘭的推動,這二十年間一直有以漂流木或自然材質的作品在此不斷更新輪替,就像自然環境的壽命與週期,每次去都可以看到新的作品,也因此生活美學在東海岸變得很親民、很生活。
如果上述特色也能在臺東美術館戶外園區做長期規劃,便能讓無法到東海岸各據點看作品的人,能有接觸此類作品的機會,也能讓在地創作者有展現的機會,這是我的小小期望──能有一個自然質樸的美學在美術館戶外一直在改變與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