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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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訪人/蔣伯欣
列席人/吳尚育
時間/2023年4月17日
地點/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
訪談整理/胡鈺儒
圖片來源/瑪拉歐斯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166-175。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請您談談您早期對原民事務的參與。
瑪拉歐斯(以下簡稱「瑪」):我曾參與「原音社」樂團,我們做的音樂大部分關乎原住民的主體性,我們在街頭演唱強烈表達原住民立場的歌曲,呈現原住民到都市生存的無奈。自學生時代起,我就對這方面很感興趣。若將早期蘭嶼的反核廢運動分階段,我大概是第二階段投入反核運動的知識青年,第一階段像我們的叔叔輩、作家夏曼.藍波安等。我們在島上一直思考怎麼呈現蘭嶼的哲學性、主體性,我們這一輩1960年代出生的運動投身者,在反核運動現場製作大量以達悟文化為主的視覺,為蘭嶼的反核運動帶來相當不同的色調。我也在那段期間,思索如何在社會運動作為手段外,透過藝術呈現觀點和論述。
瑪拉歐斯於蘭嶼貯存場前
反核運動藝術化
蔣:您如何看待視覺表達於反核運動中的特殊性?
瑪:視覺表達主要動機是呈現蘭嶼的樣貌,我們反核幹部認為它是呈現抗爭角度最有力量的環節。我帶領的工作小組就從這個角度,思考傳統元素怎麼被媒體視覺化,而不是永遠綁著白布條,沒有其他視覺語彙。我們甚至開始使用羅馬拼音呈現達悟族語,也讓傳統服飾在運動現場呈現,比如説男人的戰服、兵器、武器。這些都是過去原民抗爭現場不太有的元素,我認為這有點接近行為藝術或舞臺張力,這是我們的挑戰也是機會所在,能以此引發臺灣媒體的好奇心。
固定一種形式無法引起媒體的興趣,所以我們在執行的過程中,不斷思考如何呈現與凸顯。這種方式確實奏效,如《自立晚報》或《自由時報》的頭版,就會做比較圖像式的呈現,如肢體、背板、手上握的物件,反而不是呈現文字標語。
我覺得運動藝術化的過程是成功的。我們也在蘭嶼大量使用壁畫,島上的防波堤、擋土牆、馬路、環島公路、廢棄軍營,甚至核廢場入口的牆壁,只要可以塗鴉的,大概都被我們畫上標語、圖像或傳統習俗中的惡靈。我們大量使用圖像、文字、蘭嶼語言去堆疊島上壁畫的張力,使運動不斷延續,我認為這是反核藝術化的表現。我自己參與運動這麼久,發現很少人透過藝術的角度去看蘭嶼的反核,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有張力的藝術行動。
瑪拉歐斯參與反核運動
蔣:這些反核藝術化的表現,如當時的塗鴉或抗爭現場,是否有做過系統性的整理?
瑪:關曉榮、潘小俠曾用黑白影像呈現,但我認為目前還沒有人整理或表現反核與藝術表現的連動性。參與運動的人群會散,假設它能成為藝術表現,就能一直堆疊。
蘭嶼藝文的推動
蔣:您如何透過蘭恩文教基金會的經營,推動當地藝文?
瑪:我在臺北從事媒體工作廿餘年,在公共事務方面,擬定原住民文化政策。回家鄉大概有六年,擔任蘭恩文教基金會執行長,基金會業務範圍涵蓋幼兒園、蘭嶼文物館、廣播電臺、傳統建築群;以蘭嶼文物館展示藝術、辦理藝術家駐村。
蘭恩文教基金會在蘭嶼成立大概有四十年,跟部落的老工藝師、藝術家有很多互動,他們的創作會在基金會展示,有時也作外地人及本地人能購買的商品販售。我長期關注,與我們同文同種、跟我們距離約200海里的菲律賓巴丹島,過去五百年間,我們兩地有著頻繁的貿易與通婚往來。我回家鄉的期間,曾邀請四位巴丹島的藝術家來駐村,到蘭恩文教基金會園區做牆壁彩繪、到部落參訪、蹲點、到地下屋與部落住民做第一線交流。
國際藝術家駐村外,我也接待研究者或藝術家,如來自歐洲、美加、紐西蘭的朋友;運用蘭嶼文物館跟傳統建築群地下屋,展示油畫、版畫;也用上述空間,展出幼童用蠟筆或植物蠟染創作的作品,促進藝術影響力的向下紮根及親子參與。我當時的夢想是,蘭嶼能有瀨戶內國際藝術祭三分之一的規模。蘭嶼承載的當代性,如衝突的資本主義,應該要有瀨戶內海的那種表現,我那時甚至準備策劃全島的地景藝術節。
蘭恩文教基金會蘭嶼文物館外觀
蔣:蘭恩文教基金會如何以民間基金會的角色,推動上述藝文活動,尤其這些活動需要相當的資源?
瑪:這是一個辛苦的過程。我當初接手蘭恩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時,蘭恩文教基金會負債500萬,沒有企業願意捐錢給這種機構。我開始重新檢視收支、人事,提出公益行銷學的概念——公益機構需要行銷,並非靜靜地就會有人捐錢。我運用我作為媒體人的視野,每當推出議題,適時呈現公益機構的困難,也不斷拜訪企業,拉進贊助或鼓勵型的社會資源。於是在第二年,就將500萬的赤字攤平,離開時還為基金會存了300萬。我當時甚至想以社會企業的模式營運基金會,讓基金會延續下去。
我也運用藝術家駐村的機制,邀請藝術家來駐村及部落旅行,在互惠交換的模式下,讓藝術家提供作品,如宜德思.盧信提供作品,我們又以此做成創意毛巾;我們也跟蘭嶼素人藝術家像是謝加水購買作品,他做的羊、人偶、魚,表現著袖珍的物質文化,受外國人喜愛,所以我們販售他的作品。我們以上述方式讓基金會持續運轉。雖然過程很辛苦,但離不開蘭嶼故事作為機構核心的目標。
藝術參展與航海計畫
蔣:請您談談您參展陳豪毅於臺北當代藝術館策劃的「孤島孵夢」的歷程。
瑪:前幾年有機會在臺北當代藝術館展出,其中一部分展出過去我在蘭嶼塑造的品牌「蘭嶼隊長」,此品牌講述蘭嶼公共議題,將蘭嶼發生的大小事,包括颱風、飛機滑出跑道、社會抗爭、垃圾問題、大量遊客導致島上壓力等事件,化為創作素材;另一部分則是我累積的手繪、文字、物件,都與我在蘭嶼的觀察及參與的活動有關,包括十年前我帶老中青世代去巴丹島做祖先遺址探查的影像。本次展出中,我最喜歡的是我帶進我現年九十四歲外婆的繪畫,她因膝蓋老化,廿年前起就不太能行走,所以開始在沙發上用蠟筆、鉛筆、簽字筆創作,內容包括小時候對美軍和日軍轟炸蘭嶼的記憶、想像男人捕魚的狀態和陸地的生活,甚至是神話裡的鬼怪。我提供她畫本,我對她創作表現的自由度,感到相當驚奇。
蘭嶼隊長山林踏查
瑪拉歐斯與外婆創作《我與阿嬤的畫》於「孤島孵夢」展出現場
臺北當代藝術館,2020-2021
蔣:請您談談您對太平洋航海議題的關注及與之相關的計畫,如與拉飛.邵馬、陳豪毅的往來及「龜蘭巴火」計畫。
瑪:我還沒當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董事長前,我、拉飛.邵馬、陳豪毅就已經是朋友,我們常常談航海。我們今年六月要做20艘失傳五百年的二十人風帆船,預計九月從蘭嶼划到巴丹島。過往有伴航船,需要三、四天的時間,我們這次大概兩天一夜就能划到。我們那段期間就在談這方面的構想,因此拉飛做了一艘舷外浮桿獨木舟,半年前夏威夷航海家Kimokeo Kapahulehua來長濱看了這艘船並做了祭儀。
拉飛.邵馬舷外浮桿獨木舟下水,2022年9月26日
我認為假設南島語族由臺灣開始擴散,一定是從我定義的黑潮四島——龜山島、蘭嶼、巴丹島、綠島(火燒島)開始。長濱是人類史前活動的遺址,由巴丹島跟馬尼拉北邊出土相當多的臺灣玉來看,顯示長濱與其他島嶼兩、三千年的貿易軌跡。我一直希望能呈現這部分,也曾和前高美館館長李俊賢談過這個想法,並帶「魚刺客」去巴丹島。「魚刺客」後來策展的「龜蘭巴火」就來自我和李俊賢館長的對談,計畫內容包含國共議題、綠島及蘭嶼的白色恐怖歷史,一直延伸到菲律賓的巴丹島;我去太平洋藝術節時,也是想觀察太平洋島國的藝術面貌。
巴丹群島踏查
蘭嶼島與巴丹島語言文化交流暨飛魚文化島嶼觀光論壇,2019
蘭恩文教基金會主辦
巴丹島藝術家創作
蘭嶼島與巴丹島語言文化交流暨飛魚文化島嶼觀光論壇,2019
蘭恩文教基金會主辦
蘭嶼美學
蔣:請您向我們介紹值得關注的蘭嶼或處理蘭嶼題材的藝術家或關鍵人物。
瑪:我們常稱許多蘭嶼藝術家為「素人藝術家」,我覺得應該要調整這個說法。謝加水長老做了許多原汁原味的陶偶、木雕,用木雕訴說蘭嶼調皮的神話故事;蘭嶼部落文化基金會的年輕藝術家鍾鵬榮,做金工、油畫、彩繪等創作;漁人部落的董美美畢業於復興美工,經營藝品店;朗島國小的周家輝主任則比較偏策展人。
蔣:您如何看待蘭嶼藝術的特殊性,蘭嶼的藝術能如何帶來看待藝術的不同視野?
瑪:蘭嶼因為是離島,所以更彰顯它的藝術表現及藝術參與者的珍貴性。民眾、知識菁英或年輕世代因生計考量,大部分都投入一般職業,但隨意在村莊入口,都能看到抽象、具象圖案的彩繪。在傳統文化中,我們美化地下屋、工作坊、陽臺,使用的籐編、樹紋、飾品、圖騰,都是藝術的環節。假設藝術家有評量的標準,那麼蘭嶼滿街都是藝術家。我記憶中的祖父,可以在清晨從海邊取得木材,用刀片雕刻成禮刀上或魚槍上的紋路,所以藝術隨處都在,這就是蘭嶼相當珍貴的元素。
蔣:您如何期盼蘭嶼未來的藝術發展?
瑪:蘭嶼在當代有核廢料、回饋金、原民會、縣政府,我們的空間及建設資源已經不缺。但在當代遊客爆滿的狀態下,蘭嶼人雖然賺了很多錢,內在卻變得相當貧窮,大量流失祖先留給我們的美感,如過往水瓢、椰子殼湯匙、黃金、銀飾等所體現的美感。因此,我認為美術館或部落型的創作空間、藝術運動,都非常重要。
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我們走過了反核運動,下一個運動便是藝術運動。我的夢想是蘭嶼能有座小美術館,仿製傳統建築的內涵。蘭嶼的傳統空間位於地平線下,我很喜歡住地下屋,在洞穴、連結建築的地下通道中走動的感受。我希望美術館能在空間、哲學、美學上體現上述特質,由此延伸到瀨戶內海的精神。蘭嶼需要一座美術館,讓遊客靜下來,洗滌自身。核廢料運動已封存地下,接下來要展開的是蘭嶼的文化、知識及藝術運動。
蘭嶼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