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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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訪人/蔣伯欣
列席人/吳尚育、楊佳璇
時間/2023年3月21日
地點/都蘭新東糖廠
訪談整理/張碩尹
圖片來源/飛魚.米斯卡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158-165。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請您談談您的創作背景和學成管道。您如何開始意識到文化和環境議題?當時透過什麼管道,接觸這些資訊?
飛魚.米斯卡(以下簡稱「飛」):我的國中美術老師,以前念復興美工,然後念國立藝專,所以我知道念完復興美工後,還可以去念國立藝專,但我國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就學,我十五歲就離開蘭嶼到處亂跑。我當完兵才去念復興美工,其他美術知識都是自學。我念復興美工時,美工科有分繪畫、廣告設計等組別,我選了繪畫。在老師教油畫之前,我自己就已經開始畫了。當時,我很清楚,我的創作路線將以達悟族的元素為主。
第一次意識到族群問題,應該是在1990年代的蘭嶼。過年期間,大家都返鄉,夏曼.藍波安跟郭健平結合一些臺灣的漢族朋友,弄了一場大遊行,包圍核廢場。我當時二十歲剛退伍,那時蘭嶼人當兵只要半年。我去念書後,也參加各種活動,有些是文化性活動,也跟著老人家到立法院前抗議核廢料。有一次受台灣環境保護聯盟邀請,讓我們的隊伍排在最前面,老人家穿著丁字褲、盔甲戰袍抗議的畫面相當震撼。但我最大的震撼卻是,為什麼沒有年輕人?
飛魚.米斯卡參與「反核廢救蘭嶼」運動,1995
有次有人來電和我說:「部落的老人家在某個地方,很缺年輕人,你要不要來?」,我就逼著一個東清部落的同鄉跟我一起去,我們搭計程車到總統府附近,部落的人已經開始遊行。我看到其他部落的人不敢走在隊伍裡面,只有我跟我朋友跟著老人家一起走。後來我開始找其他旅北的同鄉談論,想要成立一個同鄉會,我們取名叫「蘭嶼旅臺雅美同鄉會」,但我們發現雅美這個名稱不對,去翻鳥居龍藏的資料,為什麼取名叫Yami?曾經翻譯成雅美、耶美、啞迷,看了很不服氣!一百年後,還在叫雅美!我們不自稱雅美,這是個污名,Yami在我們的諧音是陰毛,老人家不喜歡,因為他們很清楚這是不禮貌的名字,但年輕人不懂,以為這個名字既優「雅」又「美」麗,其實在我們看來既不雅、又不美,跟我們的文化沒有關係。
我們為了同鄉會的名字,開了三天會,最後確定我們是「達悟族」,且一定要正名!學術界、國家都稱我們為雅美,我們需要證明這是不對的。我們需要確定自己的音標系統跟巴丹島使用的音標系統為同一組,並以新約聖經的羅馬拼音為根據為自己正名為「TAO」。我們想要找一個中文音譯,但大家都不喜歡打蛋的「打」,但又一直找不到大家滿意的譯名。當時有個朋友在會議休息時說,還好我們已經「達到覺悟」,當下馬上就決定用中文「達悟」兩字,這是有歷史意義的。再補充一點,雅米(Yami)是菲律賓的一個小島,怎麼會用那個小島來稱呼我們族群呢?確實有Yami,但它不是指我們。
原住民文化復振運動、人權運動,對我創作有很大影響。有時別的族群在畫我們的圖騰時,我都會非常不客氣地糾正,直接告誡他們不要拿我們的圖騰來做商品。若要使用我們的傳統圖騰,是需要付錢的。達悟族的傳統思想裡,早有著作權的概念。如果我喜歡你的圖案,傳統上要用黃金跟你買,才能刻在我的船上。不可以隨意使用,否則會引起戰爭。
意識部落的經驗
蔣:您在2002年曾參與「意識部落」,請您分享這段經歷。
飛:2022年2月是意識部落二十週年。二十年後,大家情感的凝聚力還在,所以再一起下灘。我故意佔據有人養牛的地方,因為二十年前原本的位置已經變成小溪流。我們開玩笑說,現在這條小溪流將意識部落分為「北意識部落」跟「南意識部落」。我在南意識部落,廁所是自己挖的,所以最舒服。我刻意把我的營地,做成蘭嶼涼臺,上面的寬度可以搭兩人帳。
當年早在意識部落之前,我曾和見維.巴里聊到藝術季這件事。2000年,我在郡界開「飛魚咖啡」的前一年夏天,去了美國南加州的小漁村Laguna旅行,那裡很多人衝浪,環境清幽,跟都蘭很像。每年7到9月封路,街道會鋪滿木屑,藝術家可以在上面展售作品,遊客可以欣賞,也可以買。我把這個概念跟見維.巴里講,我們就開始醞釀。2001年6月底後,「飛魚咖啡」結束營業,我搬到隔壁的廢墟,開始有很多花蓮和外地的朋友到都蘭找我們。
飛魚咖啡
大家會在哈拿.葛琉的工作室聚集,豆姐(魯碧.司瓦那)跟達鳳.旮赫地說,金樽海灘有一片森林很適合露營,這剛好符合我跟見維.巴里談到的藝術季。見維.巴里畫了他們卑南族大獵祭的營地圖,大獵祭時男人會在山上規劃居所,並待上一段時間。我們甚至還設計了音樂、藝術、用餐的區塊。就這樣,居然就變成了意識部落,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開的店,也參與到目前整個東海岸的藝術發展。
意識部落真的是破天荒,我們自己在那邊辦展覽,要給誰看?我們跳脫了傳統美術館的框架,因為大家都是藝術家,不展覽有點對不起藝術,但意見都不同。我主張開放,跟社會對話和分享,可是像豆姐,主張不開放,不希望被打擾。當時我們展覽的作品都是就地取材,我希望用裝置引發一些想法,所以我的作品比較突兀。我當時在海邊撿到一個汽油桶,就把它做成核廢桶,又在一棟破房子裡撿到一面國旗,就把國旗倒掛豎起來,那件作品叫《違章建築》。我用這件作品,批判這個國家對待原住民的態度:誰才是真正的違章建築?原住民還沒承認中華民國可以在這裡插旗子!我用作品去批判,原住民在都市角落求生,卻遭到驅離的處境。當時有加拿大魁北克原住民電視臺的製作團隊,對我的作品感興趣,我也接受了他們的採訪。
飛魚.米斯卡,《違章建築》,2002金樽「意識部落」現地創作
2002年臺東縣政府舉辦了都蘭山藝術節,很多意識部落的藝術家都被邀請展出,我也是其中一個。我很高興看到整個東海岸的藝術發展,因為這二十年來,很多地方我都有參與到。
批判藝術表現
蔣:您2002年在意識部落展出的《違章建築》,相當具有社會性與批判性的概念。您是否有其他批判性的作品或展覽實踐,可向我們介紹?
飛:2000年,我曾參與楊孟哲教授在宜蘭舊監獄舉辦的展覽「來去監獄會面」,參與人包含王攀元、謝里法。原住民藝術家,則有我、拉黑子.達立夫、撒古流.巴瓦瓦隆受邀參展。
我展出三件作品。我在監獄的旗杆綁上白布條,用紅色手印製造視覺張力,另一邊用兩條繩子吊著一個核廢桶,作品名叫《世界大桶》;《黑色彌撒》則是我在一間昏暗詭異的牢房播放聖樂,並放上我的畫作《飛魚的眼淚》,畫中有個抱著骷顱頭的人,我刻意用一盞燈打在那幅畫上。很多觀眾不喜歡這件裝置。我常做這種比較強烈的作品;還有一件作品叫《神明保佑》,我在一間廢墟撿到神明的照片,我將照片放在廁所牆壁上,另一邊放一個核廢桶。當時是我初次嘗試裝置藝術,大部分的作品帶有諷刺。我喜歡表達有意念的東西。我畫《何去何從》(1996) 時,就開始想營造一種舞臺劇的感覺。
蘭嶼美術的特殊性
蔣:身為一位蘭嶼出身的藝術家,您如何看待蘭嶼的藝文發展?
飛:1997年之前,我都住在臺北。1997年,我回到蘭嶼,1998年我在蘭嶼航空站辦了人生第一次個展「藍色的回歸」。當時,我在蘭嶼想買顏料,就需要從臺北熟悉的店寄過來,遇到風浪可能還要拖一個禮拜,創作上有很大的限制。來臺東後,比較不會遇到這種困難。
蘭嶼比較難發展當代藝術,我找不到其他藝術家談藝術。蘭嶼藝術發展目前都停滯,只有傳統藝術,大概只有圖騰、拼板舟或珠串,但又脫離不了商業模式。當然,也有很多人嘗試突破。推廣藝術的蘭恩文教基金會經營的蘭嶼文物館,沒有當代藝術的元素,只有連結傳統圖案、雕刻或木雕而已,我覺得被限制住了。
飛魚.米斯卡,《藍色的回歸》,1998,油彩畫布
蔣:蘭嶼的藝文表現與海洋息息相關,您是否也有與海洋文化相關的創作?
飛:蘭嶼的特殊性,確實是海洋邏輯與島嶼。我有一個造帆船的計畫。我一直覺得我們祖先的船應該有風帆,但因為三百年前西班牙人統治菲律賓,禁止蘭嶼和菲律賓往來,也禁止外人進來,政治性地限制了我們與其他地方的互動,所以我們不再遠航;不再遠航,就不再需要風帆。可是我小時候看過我外公的風帆,當他們划得比較遠,海釣鬼頭刀、鮪魚等大型洄游魚後,就會架上風帆返航,近海反而很少人使用,我甚至也曾幫我爸爸縫過一件風帆。蘭嶼的大船要十個人才能讓它啟動,如果加風帆或做成雙體船,大概只要五個人就可以讓它動了。
我有個長遠的想法,我在臺東有家,在蘭嶼也有家,為什麼要搭飛機或搭別人的船,我想要搭自己的船。每年飛魚捕撈季,只要時間許可,我一定會回蘭嶼。對我來說,跟部落的人互動,最重要的就是一起在海上捕魚,那是跟部落保持連結最好的方式。我是家裡最年長的男性,家裡必須有男人參加祭典,這就成為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