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構文本

文化特調
——淺談臺南市美術館前輩藝術家展覽的當代策展實踐

文／蕭楷競
圖片提供／臺南市美術館

「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展出現場，臺南市美術館，2022

當走進一間復古的特色酒吧，偶爾會看到酒單上的「限量特調」，以陳年威士忌為基底融合現代配方，除了致敬經典，也扣合現代風味。藝術亦然，許多封存於典藏庫房與記憶中的前輩藝術家作品，雖思想前衛、風格獨具，卻對現代觀眾而言顯得遙遠而難以親近。值得注意的是，「特調」相比「混酒」，更講究比例、氣味與故事。策展，便是那關鍵的調製之術，使「老酒」調出符合時代的新風味，與觀眾產生共鳴。

臺南市美術館（簡稱「南美館」）近年除爬梳前人研究，更透過家屬視角，梳理前輩藝術家文獻手稿、訪談紀錄、聲音與影像，結合沉浸式空間、數位地圖與地方連結，重新詮釋與建構臺灣美術史。這樣的策展方法試圖補足歷史遺漏，讓觀眾更具體地走進跨世代對話中的記憶場景，依循作品脈絡，打造屬於這個城市或個人的文化體驗。

本文以筆者於南美館2022至2024年間所策劃的「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春源畫室：畫師—詩人—劇作家—承繼者」與「陳其寬：雙曲．交響」展覽為例，探討在行政法人制度下，地方美術館如何以更靈活、更貼近於民的策展語彙回應地方，並將策展作為連結藝術、歷史與日常生活的生產機制。從作品本身到展場設計、從記憶喚起到城市漫遊，這些「文化特調」試驗，也許能為未來「老藝術家」作品的探索之路另闢蹊徑。誰說老酒不能調出新風味？關鍵在於怎麼調、為誰而調，並能靈活界定其中的自由度與限制。

機構特性與發展方針

在傳統公立美術館中，展覽策劃的權責通常由助理研究員以上的職位負責，不僅策展門檻較高，館內策展人還需肩負行政庶務，使其難以在短時間內全心投入專門的研究與策劃工作。因此，多數美術館傾向外聘客座策展人，以確保展覽的研究品質與策展深度。1然而，在行政法人機制下，隨著政府補助逐年遞減，美術館需逐步朝向自負盈虧的營運模式邁進，無論是在展覽策劃還是教育推廣上，首當其衝的關鍵課題便是：如何辨識藝術家、家屬及觀眾需求，並吸引大眾目光？在資源有限的現實中，策展策略不僅需回應藝術專業與文化使命，更須兼顧觀眾的感知經驗與參與意願，使展覽不只是「呈現」，更是「連結」的起點。

自2020年起，南美館逐步建構以信仰與宮廟文化為核心的主題脈絡，透過「向眾神致敬－宮廟藝術展」（2020）、「信仰迴路」（2021）與「亞洲的地獄與幽魂」（2022）等展覽，探索亞洲宮廟藝術在臺灣歷史、社會與視覺文化中的演變，並連結當代藝術語境。在此策展體系下，筆者接續研究臺南兩大畫師家族2的藝術發展，並策劃「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2022）與「春源畫室：畫師—詩人—劇作家—承繼者」（2023），進一步深化信仰與宮廟藝術在臺南乃至全臺的影響力與時代意義，並探討這些畫師家族在廟宇繪畫之外，其在純藝術創作上的特殊性，使藝術實踐得以在當代策展語境中獲得更完整的詮釋與呈現。

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

畫師，往往需長時間奔走於各地廟宇作畫，與家人間的相處時光因此顯得稀少。然而，那些留存在廟宇壁面上的彩繪、日常寫生的手稿、膠彩與水墨原作，如今卻成為後代連結情感與記憶的線索。蔡草如長子蔡國偉為整理父親的作品，曾自學攝影，並持續為其作品與手稿進行建檔與保存，至今仍以極大的心力守護這段家族與藝術的歷史。部分作品更主動慷慨贈予美術館，以非商業化的方式延續父親職志，將其藝術成就分享予更多人。

「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展，試圖回應蔡草如「畫師」與「畫家」雙重身分的文化角色，並自蔡草如現存的「寺廟彩繪文獻」3精選其中五間廟宇，4邀請蔡國偉親自走訪、講述與回憶，補足父親生前未曾說盡的片段記憶。展覽亦製作38間廟宇的數位地圖及地圖展牆，讓觀眾在欣賞作品後，得以實地探索蔡草如的公共繪畫足跡，形成如同「衛星展」般的城市文化導覽。此外，為了呈現蔡草如彩繪人物的筆墨精神與動態美感，南美館擷取家屬於南美館籌備處期間捐贈之大量人物手稿，精選鍾馗、關羽、達摩等各五幅，製作動畫影片，透過流暢的衣袂線條與動作模擬，使人物更加鮮活生動，貼近當代觀眾的審美經驗，亦凸顯其畫風「動中帶神」的精妙筆法。

「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廟宇地圖展牆，臺南市美術館，2022

春源畫室：畫師—詩人—劇作家—承繼者

潘春源與潘麗水是臺灣宮廟彩繪藝術的代表人物。然而，這樣的「大師光環」在傳承之路上既是榮耀，也是壓力，使得後代畫師在創作時面臨「是否忠於傳統」、「如何發展個人風格」的抉擇。「春源畫室：畫師—詩人—劇作家—承繼者」展，從春源畫室三代百餘年的流變中，將其視為兼具藝術成就與文化價值的「家族品牌」。透過家族訪談、手稿整理與聲音敘事，於全美戲院推出以三代故事為主軸的演出，形塑記憶與再現交織的沉浸體驗。展覽同時製作橫跨全臺、逾兩百座廟宇的地圖，5回溯其藝術足跡，彰顯春源畫室在信仰與藝術交織下的文化能量。

在視覺主導的展覽場域中，「聲響」成為一種擺脫視覺疲勞6、強化觀眾臨場體驗的重要媒介。為避免「觀看」的單一性，本展邀請藝術家吳燦政以流動性的聲響編制逐一串聯各展區，重新演繹家族三代的文化生命力。該聲響作品包括舞台劇演員高銘謙詮釋潘瀛洲筆下的辯士台詞，讓文字重新發聲，同時攜手南管、北管樂師，由舒緩轉為澎湃的傳統樂音，呼應著廟宇繪畫的神聖氛圍與地方記憶，使觀眾在空間中彷彿置身迎神祭典，深化信仰文化的厚度。同時，本展也修復過往家族典藏未曝光的手稿與創作線索，7使觀眾在多重子題中，得以穿越時代、貼近春源畫室三代的文化生命力。

「春源畫室」展之公共活動「弁士と南音：橫跨百年的春源畫室」演出現場，全美戲院，2023年7月1日

陳其寬：雙曲．交響

南美館自開館以來多以臺南藝術家為核心進行研究與展覽策劃，建築主題亦為南美館重要的展覽脈絡之一。8「陳其寬：雙曲．交響」展，透過主題設定，試圖貫穿陳其寬畢生的建築與水墨的各時代分期風格與特色，從中探詢兩個創作領域中的共通性。9本展以空間為媒介，試圖還原陳其寬筆下兼容傳統與現代的美學精神，並以其生命歷程作為敘事軸線。入口展區以東方園林造景裝置為引，採用圓窗、白牆等結構造景，模擬其北平老宅中步移景異的身體感，呼應其「無法一眼望穿」10的空間哲學，同時以包浩斯的設計語彙，勾勒出建築與墨藝融合的線條美感。展覽入口設置互動式「世界地圖」11，呈現他自1920年代至晚年，於亞洲、美洲、歐洲、非洲等地的旅居與建築實踐，凸顯其自詡「地球人」12的跨文化身分與全球視野。這不僅是地理的移動，更是思想的遊歷，映照他如何在戰後時代持續拓展現代建築與東方精神的可能。

「宇宙」主題，以2007年中央大學的鹿林天文台，以陳其寬之名為小行星命名為啟發，建構沉浸式的黑盒子空間，展示日月交會、俯視地球的水墨情景，及其晚年以墨拓、蠟染創造出如同星辰的抽象作品「水」系列，展場亦透過聲響設計，模擬夜空中流轉的星體，象徵其精神在宇宙中永不消逝。展覽尾聲進入「建築與家庭」區，觀眾則可見一系列關鍵手稿與書信首度曝光，尤其是關於路思義教堂的設計過程、素材選用、國際合作之間的信件往來，這些文字證據不僅釐清長年流傳的誤解，也為家屬解開沉重枷鎖，回應一段跨世代的記憶與情感。此策展從園林造景的地景記憶延伸至小行星的宇宙思維，讓觀眾在步移之間體會建築與墨藝的交響曲，亦是陳其寬將傳統、現代、東方、西方融會貫通的具體體現。

「陳其寬：雙曲．交響」之展出現場，臺南市美術館，2024

從展覽到城市：延伸觀眾體驗的策展策略

當今地方美術館的策展實踐，除了回應藝術史的補遺與文化傳承，更需積極思考展覽如何超越館舍疆界、延伸觀眾的體驗與感知。不管是由家屬視角出發的紀錄片、寺廟地圖、跨界聲響劇場與聲音設計，到結合造景、互動地圖與空間裝置，南美館嘗試透過跨媒材、跨領域的策略，使展覽不再是單一空間內的知識展示，而是一場場能在城市中延續的文化行動。觀眾得以在參觀展覽後，走訪城市、尋訪記憶地景，或在聲響與影像中與藝術家生命故事建立情感連結，讓展覽從美術館的牆內轉化為一種「可延展的經驗」。

因此，「從展覽到城市」並非僅是地理或技術層面的擴充，而是一種深具文化策略性的策展觀。地方美術館相較於國家級機構，更具備貼近社區、理解地方的潛力，若能結合在地歷史、文化場域與生活脈絡，不僅能建構出與地方共生的策展語言，也更能深化觀眾的文化參與及身分認同。透過策展作為「文化特調」的手段，南美館實踐了將展覽化為城市日常文化介面的一種可能——一種不只是展示作品，而是調和記憶、再現與公共參與的在地實驗。這樣的策展策略，也為未來地方美術館在文化治理、知識生產與社會連結上，開啟了更多實踐的可能。地方美術館若能敏銳回應這些條件，不僅將為「老酒」帶來新風味，也將使策展真正成為一門對話的技藝與共構地方文化記憶的實踐。

「陳其寬：雙曲．交響」之「宇宙」展區現場，臺南市美術館，2024

1 林平，〈策展人光環——台灣策展事業的漫漫長路〉，《美術論叢82：台灣當代藝術特紀》，王素峰主編，臺北市：臺北市立美術館，2005，頁213-236。初次刊載於《藝術家》第352期，2004年9月。

2 臺南兩大畫師家族，係為以陳玉峰（1900-1964）為首的「陳家」，包括陳壽彞（1934-2012）、蔡草如（1919-2007）；以潘春源（1891-1972）為首的「潘家／春源畫室」，包括潘麗水（1914-1995）、潘瀛洲（1916-2004）、潘岳雄（1943-）。

3 徐明福主持，《蔡草如寺廟彩繪作品數位典藏計畫成果報告》，臺南市：臺南市文化資產管理處，2020。

4 包括臺南白河大仙寺、擇賢堂、開基武廟下茄苳旌忠廟、開元寺，詳見紀錄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6jlD0LxxRE&t=1s （檢索於2025年3月28日）

5 「春源畫室」廟宇地圖， https://main.dblxipygnl500.amplifyapp.com/ （檢索於2025年3月29日）

6  當畫師家族三代以觀世音菩薩、關聖帝君、天官賜福，以及山水花鳥等題材長年創作，作品數量龐大，圖像難免重複，觀者若以單一視覺模式長時間觀看，易產生審美疲勞。

7 如于右任所書「春源畫室」招牌原稿、潘春源於1933年參與第七屆臺展之入選作品《山村曉色》底稿等。

8 2018年完工，普立茲克獎得主、日本建築師坂茂打造的南美館建築體，兼具內外牆應用的靈活性與自然光影層次的變化；建築相關展覽包含「2022臺南建築三年展—建築：之間的『距』『離』」（2022）、「2024 實構築展｜Non-Parallel：［無］平行＋副展｜［樹］建築」（2024至2025）、「陳其寬：雙曲．交響」（2025）。

9 參見展覽概念動畫前導片：「陳其寬：雙曲．交響」展覽形象動畫影片！ （檢索於2025年3月29日）

10 鄭惠美，《空間．造境．陳其寬》，臺北市：雄獅圖書，2004，頁71。

11 《陳其寬的世界地圖足跡》，https://kwan-map.vercel.app/ （檢索於2025年3月29日）

12 引自2023年8月訪談林芙美女士之口述。

作者

蕭楷競。臺南市美術館展覽企劃部專員（2018-），英國里茲大學文化創意產業學系碩士、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評與古物研究所（在職生）博士生。曾獲《CANS藝術新聞》提名「2024亞洲當代之最——年度最佳策展人」。於南美館策劃展覽包含「陳其寬：雙曲．交響」（2024）、「春源畫室：畫師—詩人—劇作家—承繼者」（2023）、「蔡草如：神話、戲臺與逆光赤城」（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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