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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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談人/蔣伯欣
列席人/楊佳璇
時間/2023年4月14日
地點/霧峰工作室
訪談整理/張碩尹
圖片來源/臺東縣政府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58-65。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創作學習歷程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這次受臺東縣政府委託,研究池上在地創作者。我們知道您從臺東出發,作品具有全國性的知名度,也榮獲「臺灣工藝之家」的肯定。請談一下您的學習過程。
王信一(以下簡稱「王」):我從事雕刻已經五十年。我無師自通,刻了十八年後,才去找卑南族的初光復學習。有一次我在臺東縣雕刻比賽拿到第一名,媒體來訪問我,我說我的老師是初光復,媒體後來也訪問了初光復,他說他教了三、四百位學生,最初期的就是王信一。
後來,我宣佈我自己的學生只要拿過全國第一名,或者地方性的第一名,就列入我的團隊,也就是列入我的徒弟。列入徒弟的意思是,大家會有動力拼第一名。我的學生很多,這些人中,第一位是我的大徒弟黃忠,第二位是花蓮的溫文才,第三位是苗栗的劉文中,第四位是阿力曼,又名邱馮廣田,第五位是江小龍。第一位、第四位、第五位都是臺東人。
王信一介紹木雕創作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蔣:您出生池上。從過去到現在,您和池上有哪些藝術方面的互動?
王:我是臺東人,池上國小畢業後就到臺北待了一段時間。我雖然考上高中,但沒讀日間部,而是讀夜間部。讀到高中二年級,不喜歡讀書,就輟學做木雕。後來為了等當兵,回到臺東池上,等了快兩年才當兵。農忙時,就幫忙家裡的工作,有木頭就刻,做到後來我在池上產生一個理想:我要刻到100件原住民風格的雕刻,開一間池上最大的咖啡廳。
我從那時候開始規劃開咖啡廳的事,開始刻自己理想的桌子、椅子,刻了將近四、五十件。當時臺東的飯店、商店區都想走原住民風格,開始來採購我的作品。他們來搜刮之後,我才知道原住民的木雕可以換錢,從此以後我就不務農。那時家裡沒瓦斯,我們家很多柴薪,我就拿來劈和刻,從中產生我獨創的「快、狠、準」手藝,快刀手就是這樣形成的,一天就能完成一件,或兩天完成一件。
我的第一件作品《我家》(1986),刻了一家人。當時不是用正統的雕刻刀,因為不知道去哪裡買雕刻刀,只好用一字起子打扁後,很克難地刻。第三件作品《阿嬤的叮嚀》(1987),也是用這種方式完成的。
蔣:臺灣每個原住民族群,如魯凱族、阿美族,皆有不同的木雕表現。您是否也嘗試學習不同族群的表現?
王:目前我們臺灣有十六族。我年輕時,想學習每一族的方法。因為一直刻我們阿美族,總覺得很有限,而且阿美族已經慢慢漢化,因此我想要了解更多排灣、魯凱、布農、卑南、達悟族的表現。在臺東,我們有六個原住民族群,我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去認識當地的原住民族:我在卑南族部落,找初光復;在排灣族部落,找朱財寶;在蘭嶼達悟族部落,找張馬群。
個人風格的建立
蔣:您學成之後,如何走出自己的創作風格?
王:我認為生活要緊,因為山裡面幾乎沒有工作,做木雕勉強可以維生。我把創作分為三個種類,第一種是「藝品」,第二種是像朱銘那種的「藝術品」,我這種則是「半藝品半藝術品」,人人喜歡,雅俗共賞。匠氣重的叫「藝品」,例如三義部分產業太過匠氣,做出來的作品都雷同;我的絲瓜、蘭花作品,跟三義的不一樣,因為帶有一點原民風,藝術性比較高,「藝品」、「藝術品」兼具,因此我的收藏者很多。
王信一,《書香門第》,2020,牛樟木,35 x 25 x 55 cm
我在臺東最出名的雕刻品應該巴冷公主、人蛇戀等主題的創作,幾乎都榜上有名,常常拿到比賽榮譽。因為求好、求進步,我比較願意接受漢人的雕刻方式,與原住民的雕刻方式整合在一起,形成我個人的「原民風」。
王信一,《護花使者(小鬼湖之戀)》,2003,牛樟木,23 x 27 x 50 cm
楊佳璇(以下簡稱「楊」):您是否想打造屬於阿美族的木雕風格?
王:我不抄襲任何人,不學一板一眼的東西,我把雕刻「生活化」。早期原住民做雕塑或接相關案子時,都會被期待要做有「原住民味道」的作品。後來原民藝術家的創作,較沒有傳承過往古板的木雕,而是改為創作生活化的木雕。我認為生活化的木雕更多元,更可以走出個人的風格。
我用木頭刻故事,我看到故事,再看到木頭就會去想像。同樣是生活化的題材,我多了幾樣工具、多了膽識、不怕失敗。所以我做每件作品,都會一直深入到自己滿意的程度。生活化的題材都來自故事,排灣族原住民常會聚在一起聊天、聊故事。我的記憶力特別好,會蒐集任何故事。做原住民獵人木雕時,我就會想獵人為了讓家庭填飽肚子出門狩獵,獵人採到獵物當然是勇士,但勇士、獵人是什麼樣子,要如何「表現」出來?最後,我認為作品要捕捉到獵人抓到獵物時,喜悅的一瞬間。我專門做喜悅的作品,不刻哀傷的作品。其他將故事化為雕刻的作品,也包含女孩子要嫁人的主題,以前原住民沒有衣服穿,就用布袋蓋起來。這也是故事,所以我就做出來了,我喜歡這種比較沒有人做的典故。
王信一,《巴奈會情郎》,2014,紅櫸木,160 x 190 x 220 cm
現存珍藏早期原作
蔣:到目前為止,有哪些館舍收藏您的作品?您曾舉辦過哪些比較重要的個展?
王:三義木雕博物館收藏幾件我的作品,包含我用原住民風格做的椅子、我和我的團隊製作的蘭嶼拼板舟。展覽的部分,我曾在苗栗縣三義木雕博物館辦過展覽,苗栗縣政府國際文化觀光局也幫我出版《2012木雕藝術創作采風展:回首藝路30年辛路藝程——王信一個展》。其餘大多都是協會聯展。我認為自己最有特色的還是原民風,因為我是原住民。
蔣:您個展畫冊中,曾榮獲工藝精品獎的《飄》(1996)很有特色,這件《射日》(2006)也很傳神地表達您的創作特色。別人做「101大樓」的主題,總是把101大樓塑造成很雄偉、很巨大的主題,可是您卻採取顛倒的策略,把高樓刻得這麼小,突顯出您的作品其實才是最大的。這個因比例形成的力量,反而襯托出101大樓的高度,作品背後的思維相當有藝術性。
王信一,《飄》,1996,牛樟木,45 x 34 x 72 cm
王:101大樓的陳敏薰董事長,2006年邀請臺灣六位雕刻創作者以101大樓為主題創作,在101大樓第89層觀景臺文化特區展出。結果有人刻用絲瓜盤旋101、金剛爬101、龍盤旋101。我則用原住民的「射日」做表現,我把射出的箭頭刻成「101」,取名《屋脊》,因為當時全世界最高的大樓就是101。
原民傳承與池上的美術發展
蔣:在您累積了如此豐富的創作經驗後,您如何看待這些經驗的傳承?
王:我們原住民有幾個老師,都在學校教原住民的技法,但這種做法可能會把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永久性地保存下來。我選擇生活化,我要的是能賣出去,這是生存的基本。在傳承上,我會教學生使用刀具、雕刻技法、創作思維,以整個概念來教育。之後才開始學習第二階段,就是磨刀。目前估計我有250到270個學生,我期望他們都能發展出自己的特色。
我也做部落傳承,把我擁有的知識傳授給下一代,後來礙於工作繁忙,沒辦法在部落扎根,有朋友還在部落努力,我會電話聯絡他們。我們都希望落實每個部落的傳承。
蔣:池上現在已經成為全國矚目的焦點,經過長期在有機農業、生態保育的努力後,近幾年在藝術環境方面也有重大提升。以池上出身的原民藝術家來看,您認為池上可以如何發展藝術?
王:我建議應該要好好做入口意象,來表達池上的意象,而且必須在大坡池,最好用木雕或石雕,來做池上象徵性的地標,不能總是用「池上便當」來宣傳池上。池上,有我、池上鳳珠、彭明通、蕭春生等畫畫、做蠟染、寫書法的人,我們都可以參與建立入口意象。我參與過「原住民木雕協會」、臺東「文創產業理事會」等組織,了解到組織工作要靠地方上的有心人,因此最希望的還是由民間開始,集結對池上有共識的人來參與。
王信一與作品合影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