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Fieldwork
Fieldwork
主訪人/蔣伯欣
列席人/吳尚育
時間/2023年4月17日
地點/內雙溪三點水工作室
訪談整理/傅曦儀
圖片來源/池上鳳珠
本訪談轉載自《另一個故事II:池上.蘭嶼美術》,臺東市:臺東縣政府,2023,頁45-57。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出生於池上
蔣伯欣(以下簡稱「蔣」):您出生於池上,也以「池上鳳珠」為名,在藝術界活動。池上的出身與經驗,應該對您有一定的影響。請您分享於池上成長的經驗及池上風土的特別之處。
池上鳳珠(以下簡稱「池」):池上的環境對我的性格養成有很大的影響,我的父母從事建築業,小時候時常到工寮或異地住一段時間。當時會趁大人睡午覺時,帶妹妹們到附近的荒地、田梗探險、抓蜻蜓、灌蟋蟀,像野孩子般在大自然中玩耍。許多有趣美好的兒時經驗與回憶,都讓我慶幸在鄉下長大。
蔣:您後來如何離開池上,開始離鄉背井的學藝歷程?
池:此藝非彼藝。小時候對美髮很感興趣,姑姑在臺北開店做美髮,國中畢業後第三天我就坐火車到臺北學一技之長,姑姑接我到她朋友的美髮店工作。當時遇到一位客人,他看我年紀小沒有讀書很可惜,鼓勵我繼續求學,那時我才知道永和有所復興商工。當時的想法很單純,想說學會素描,就可以快速和客人溝通,於是就自己看書,報考夜間部。可能受池上成長的影響,觀察力及感官比較敏銳,從未有過繪畫基礎的我,竟順利考上復興商工。
蔣:您求學時曾受哪些藝術家的啟發?
池:在復興商工時,導師楊永福對我影響很深。我很欣賞他的畫風,他的創作偏向寫實,但不是古典寫實。因為他喜歡寫生,我也開始喜歡寫生。1992年,楊老師帶我們去九份寫生,這也是我第一次去九份,當時那裡還沒開發,只有一間九份茶坊,在飄著小雨的冬天,我穿著黃色輕便雨衣,走在佈滿青苔的石階上,沿路都是依山勢而建的房子,沿壁還有裸露的岩石,讓人印象深刻。在那之後,我常騎著機車,背著畫架去淡水、三峽、大溪老街、番仔澳寫生。
因為楊老師的關係,我愛上了畫畫。當時白天做美髮,晚上上課,下課後就去附近的畫室累積素描基礎跟水彩技巧,直到術科成績漸有起色,才辭去美髮工作。1994年,參加學校科展,沒有入選,楊老師跟我說,臺陽美展正在送審,問我要不要試試看?索性一試,竟然獲得銀牌獎。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蠻大的鼓舞,也越加喜愛油畫創作。
池:1997年我第一次和吳炫三出國做田野調查,前往南太平洋巴布亞紐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的原始部落。原始的生活環境,人與叢林的密切結合帶來體感上的刺激。
從旅行與田野踏上專業創作之路
蔣:您在復興商工畢業後,是否直接走上成為專業創作者的路?還是有哪些特殊機緣讓您更深入接觸藝術?
池:1995年,一個機緣下,我在設計臺北市立美術館《吳炫三回顧展1965-1995》畫冊時,和吳炫三相識,當時已經確定從事藝術創作。那段時間我也去了金門和澎湖寫生累積作品。1997年,22歲的我,申請國父紀念館場地,舉辦生涯第一次個展「鄉旅之歌」,展出作品描繪從池上到花東縱谷的晨曦、稻田、中央山脈景色、金門人文風情。當時我首次使用「池上鳳珠」這個名字,許下嶄新人生目標。或許是從小在自然環境中成長耳濡目染,加上自己率性、不拘小節的個性,使我用色沉穩、下筆充滿自信,首次個展因而受到肯定。
蔣:您參與的部落田野,在哪些層面上帶給您特別的創作養分?能否請您分享這方面的經歷?
池:1997年我第一次和吳炫三出國做田野調查,前往南太平洋巴布亞紐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的原始部落。原始的生活環境,人與叢林的密切結合帶來體感上的刺激。
池上鳳珠拜訪南太平洋原始部落,1997
創作方面,反而是2006年在巴西亞馬遜流域受到震撼後,創作想法才開始有了比較大的轉變。在亞馬遜雨林,感受到所謂的熱帶雨林,完全是泡在森林浴池裡,沉浸在可以呼吸的水裡。巴西礦產「水晶」3米高、10噸重的結晶,讓人如同螞蟻般渺小,也讓我見識到自然的奧妙。從那時起,一直到2020年間,我便以「水」作為創作主題。去了巴西後,我更摒棄過往參考照片的畫圖模式,進入抽象跟寫意的純粹表現,將置身在大自然裡的感受,藉由不同素材與表現手法呈現。
「螺旋之舞」系列創作過程
蔣:您如何看待您與伴侶吳炫三創作之間的差異?您的創作經歷了哪些階段的轉變?
池:2016年我曾到西非貝寧駐村一個月,當時更加感受到吳老師的創作來自原始的純粹。我會刻意避免這方面的創作表現,因為如果我也以此作為創作表現,就會有吳老師的影子,觀者很容易將我們聯想在一起。我發現了古老的原始物質「水」以後,就從水開始發展及表現女性特質。我認為自己屬陰柔特質,吳老師屬陽剛特質。我近年的瓷器創作,則以青花線條象徵生命的線條——如同我們的血管,雖然流淌的是紅色的鮮血,但肉眼看來卻是青色,我認為這就是生命的線條。我將對西畫和複合媒材的研究,延伸至瓷器,嘗試有別於傳統國畫花鳥水墨的表現方式,用現代語彙表現傳統精髓,這就是我的創作演變和特色。
池上鳳珠,《滴水系列之86》,2018,瓷器鎏白金,Φ30 x 41 cm
瓷器與個人風格的建立
蔣:請您談談您的瓷器創作歷程。
池:2013年開始瓷器創作,至今已有十年。當時一位友人馮文俊先生在鶯歌做一套「臺灣藝術美」臺酒紀念酒瓶設計,問我要不要去工廠看看。初次接觸時,覺得很新鮮。我的瓷器表現,與鶯歌在地風格不同,結合東方元素與現代語彙,保有青花瓷意象,在巴黎展出時很受歡迎。
西畫創作一筆一畫,肉眼清楚可見,瓷器創作卻多了期待與賭注。瓷器釉料是粉末,創作時色彩更抽象且帶有距離。繪製的顏色,在1300度高溫燒製後,會產生極大的變化,也常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做瓷器就像做麵包,需要發酵、醞釀與等待。我想這就是它的迷人處。
藝術家要保有好奇心,多方試驗不同媒材與可能性。最近我想嘗試漆器創作,瓷器創作的基底是白的,但漆器相反——沒有白要如何創作?在我的創作裡,留白是很重要的一環,就像爬山看到洞穴時,會對它產生很多想像,想像有什麼動物或昆蟲在裡面,就像生活中有一個不可探知的洞一樣。不可預期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對創作和生活都不設限,勇於嘗試且充滿好奇,喜歡騎馬、爬山、衝浪或快艇衝浪,創作上亦然。
池上鳳珠海濱騎馬
蔣:是否可以說您的創作表現是在不可預期與可預期中,追尋不可預期的驚喜與冒險?
池:2017年,接觸到「火」的元素。當時我和吳老師在巴黎的工作室失火,接到助理的電話後,當晚立刻買機票飛過去。一進到工作室,當下分不清楚是火災還是水災——消防隊為了杜絕火勢蔓延,易燃物都噴上化學泡沫,地上也積了一層水。雖然我的畫全毀,但當下只感到驚訝,沒有不捨而是欣然接受。如果火災時我們在場,或許當下的心情會很激昂,想要去搶救,感到緊張或焦慮。但抵達現場時,一切已歸於平靜,只能接受事實,於是我開始記錄拍攝祝融在工作室留下的痕跡,如消防繩索拉過牆面的痕跡、消防員手套劃過白牆拾階而上的黑炭摸痕、燒破的天花板灑落下來的光線。
巴黎工作室祝融後景觀
2018年,在新北市藝文中心的個展「痕.融.異」,就以這個事件為主題。其中一件作品《炭之舞》,將黑色紙漿撕成一片片,用黑色壓克力枝條串成玫瑰的樣子,底下裝上彈簧,像種花一樣佈置了整片黑炭玫瑰。作品隨風搖曳,就像在火燒現場飛舞的看不見的炭塵。火是無辜的,它只是一個現象。這件作品做工繁瑣,創作當時媽媽在一旁陪我一起做,我覺得媽媽以她的方式默默陪伴、療癒我
池上鳳珠,《炭之舞》,2018,複合媒材,28 x 183 x 91.5 c
回到池上的本源
蔣:2018年以駐村回到您的出生地池上,您如何看待您在「池上藝術村」的駐村經驗?
池:當時完全將自己掏空,不帶任何經驗或慣性表現,放空自己回到池上。十五歲離開池上後,雖然有再回鄉寫生,卻從未以藝術家的身份回去。此次駐村回鄉,心情反倒有點緊張,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以前回池上是那麼自然而然,沒有太多情緒,可是這次非常不一樣,不是回家,而是以藝術家的身份,前往萬安龍仔尾的「龍仔尾畫室」。
2018年池上藝術村駐村創作過程
與小時候的觀察角度很不同,相較於以前沉浸式的玩耍,開始更仔細感受這個稱之為故鄉的地方。記得當時是五、六月,正好看到稻子抽穗到開花的過程,當時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到稻子會開花,湊過去聞還會聞到花香,白色的稻子花在午後的微風吹拂下授粉。以前在池上的家,晚上都不出門,這次開始在晚上的田埂間散步。駐村期間,太陽自海岸山脈升起,稻上掛滿露珠,我騎著單車至伯朗大道和農民聊天話家常。雖然我們都是在地人,但作為藝術家帶著大畫布在田野間寫生,大家總是比較好奇。龍仔尾畫室附近的小朋友,下課後會來看我,好奇地東看看西問問,我就帶著他們一起畫畫、寫生,帶他們到稻田裡拾穗。
駐村時我訂了29張大小不同的畫布,把不同尺幅的畫,拼成一件作品,如同池上大小錯落有致的稻田。作品表現不同主題,有寫生、有意境、有寫意、有複合媒材,也有稻田的季節性生長。我將稻穀撒上畫布,再用打底劑製造肌理和厚度,呈現收割後火燒稻梗的氛圍,正如大地的水墨渲染著池上大地。池上駐村的經驗,更延續到我的瓷器創作上。
池上鳳珠,《燦土.滋養的條件》,2018,壓克力畫布,116.5 x 91cm
蔣:今天的訪談非常豐富。我覺得您的經歷相當特別,好像環遊世界了幾圈後,再度回到家鄉,將這些精華灌注到您自小生長的環境,而池上又為您的創作帶來新的可能。我們相當期待您未來的創作。
池上戶外寫生,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