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構文本
Institutional Text
積極不干預──M+與香港藝術
(根據2023年10月15日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講座改寫)
文/翁子健
香港M+視覺文化博物館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從典藏政策看M+的定位
作為全球矚目的新機構,M+很有機會把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化地位提升至國際頂尖。M+不是一座藝術館,而是一座視覺文化博物館,這項特色不能忽視。為籌備M+,大約在2006年,有關當局邀請香港文化界資深人士,成立博物館小組(Museum Advisory Group, MAG),共商這座博物館的定位,整個討論及廣集意見的過程,眾口難調,不乏奇思妙想,這些會議及意見書,全部有紀錄保留,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學術研究個案。
如今,M+官網上,可查到一份「M+收藏政策」文件,其中大致可以看到,建立M+館藏理念的複雜性:
M+以立足香港的全球視野出發,正在蒐羅一批世界級藏品,以代表二十及二十一世紀的視覺文化。在2006年博物館小組提出建議後,M+管理層進一步發展M+視覺文化藏品的範疇,即把視覺文化定義為包括三個領域:設計及建築、流動影像、視覺藝術。在M+管理層和相關人士進一步商討後,又建議把香港視覺文化列為與上述三者互相交織的第四領域。與前三者不同的是,香港視覺文化是在地理和主題上很獨特的領域,與博物館的所在地點相關,其功能是加深與這個地方的聯繫;並且與前述三個領域互為經緯,貫穿這三者並將它們維繫在一起。香港視覺文化包括流行文化、通俗物質文化、印刷文化和傳媒文化等各個方面,它們或許無法很恰當地歸入原有三個主要領域的類別之下(見第35段)。水墨藝術是香港視覺文化的重要部分,也是視覺藝術領域的基石之一,其範圍是十分國際性和跨地域,契合於博物館的全球視野。這批藏品成為博物館的「骨幹」,不斷與博物館舉行的短期展覽、節目和教育活動交流對話。館藏為當代藝術提供歷史參照,而這些短期活動則不斷重新詮釋、再評估及重寫這批館藏的意義。 ¹
從這段陳述中,可以看到M+很難扼要簡明定義其收藏(及連帶它的策展及研究工作)的真正重點何在。事實上,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世界範圍內具前瞻性的藝術館或文化機構,哪怕是一直以視覺藝術作為歷史價值根基的機構,其實都不言自明地關注「設計及建築」、「流動影像」及其他文化門類,但是,M+從根本上將這個全球性轉向變得更名正言順,所以,這是一個值得扣緊而不斷反思的出發點。
與此同時,從第一天起,香港文化界對M+的懷疑從沒停過:這樣一座機構能對香港文化藝術產生什麼影響,是否真的有心幫助香港文化的發展?這種懷疑合情合理,畢竟建造M+不少於幾十億港元的預算,屬於香港公共開支,也就是說,用的是香港市民的錢。歷史上,每當政府發起一項新文化建設,勢必會有類似的討論,比如1991年,香港藝術館重新裝修,搬至九龍尖沙咀現址,隆重其事,卻選擇以「太法國了」法國當代藝術展作為開幕展,引起香港藝術家的強烈反響。一方面,香港藝術館難道不應以支持及推廣香港藝術為首要任務?它的開館展,豈可跟香港藝術毫無關係?另一方面,引入高水平的外國藝術展,難道不有助於提升香港文化水平?對香港普羅市民而言,香港藝術真的比法國藝術更加吸引人嗎?
同樣的一體兩面,同樣的疑難,同樣的失望,在三十年後的今天,似乎變化不大。M+的開館展之一「香港:此地彼方」,的確有心嘗試展示M+香港館藏的廣度及深度,卻似乎遠未達香港文化界的期待(暫且不論這些期待是否實際⋯⋯)。該展位處M+地下大堂偏廳,理應非常顯眼便利,且免費入場,但仍有很多人(包括藝術界人士及藝術學生)說,他們連這個展覽的存在都沒有注意到。相反地,2022年11月開幕的「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馬上成為大眾傳媒焦點,在M+地下一層展廳展開,儘管門票240港元,仍大受歡迎。
「香港:此地彼方」,香港M+,2021年11月12日至2023年6月11日
圖片來源:翁子健
M +的展覽風格
籌備多年期間,M+已建立頂尖策展團隊,這團隊也負責建立M+的傑出館藏。從開館展看來,不出所料,策展風格以穩健為主,陳述用語折衷,頗有官方美術館風範,無可厚非,作品選擇及空間佈置,仍見策展團隊見識和心思,但屬行內門道,較難被大眾發現。
就我個人觀察,比較讓人懊惱的是展品說明寫得太簡單,未能給觀眾足夠指示。據說這些展品說明由專人撰寫,目標是讓年少到老人所有年齡層的觀眾都能「看懂」,所謂「看懂」有不同層次,豈可一概而論,尤其當代藝術,比如「M+希克藏品:從大革命到全球化」展,包括中國當代藝術各方各面的傑作,活活是整個當代中國的縮影,但若缺少相關文脈,讓所謂的作品自己說話,想必會引起各種不必要的誤解,無謂地停留於作品或者看似粗糙,或者看似庸俗的表相上。當然,M+提供了很多其他導賞工具,比如錄音或真人導賞,但我始終覺得,這些都算展覽外部,而展品說明屬於展覽內部。從策展來說,我認為這一點是可以改善的。
M+的展覽風格,與香港另一座近年開幕的機構——大館當代美術館,形成鮮明對比。大館的展覽風格,顯然更大膽,更具策展人個人風格,選擇作品及主題,更貼近當代藝術潮流尖端。此外,大館也更有彈性,可以主持香港藝術家,甚至香港青年藝術家展覽,策展團隊由郭瑛及香港青年策展人組成,整體與香港藝術社群更貼近。兩家機構,若有此分工,對香港整體文化環境而言,有互補之利。
大館當代美術館外觀
圖片來源:Wikipedia user -Wpcpey
M +的方法論與認同問題
M+的開館展「香港:此地彼方」為何並未令人耳目一新?這個展覽非常強調「認識香港」,強調香港的故事有很多種講法,當然,也就是延續也斯的「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這種說法。為此,展覽提供了一些暗示,比如觀展路線,強調你可以這樣走、也可以這樣走,沒有正確路線;又比如,展覽出口處,有一個工作站,請觀眾用寫或用畫的方式,表達他們心目中的香港故事;再比如,展覽包括從藝術到電影,從建築到流行文化,從電視廣告到商業電影,從平面設計到遊戲等各類展品,卻未說明不同展品彼此之間的關係,看似開放予觀眾自行解讀。當然這不算什麼創新的策展方式,如果不是展品水平及展覽製作肉眼可見的高成本,其實,它跟舊有的香港藝術館或香港文化博物館的展覽,並未拉開明確距離。
如果有那麼一位觀眾,他是那麼不合作、那麼吹毛求疵的話,他或許會說,這個展覽的潛臺詞是什麼?就是不願論述:看似有一個開放、民主的方法,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方法,逃避了論述的責任。這種態度或策略,或許令人回想起,1980年代香港政策人士的偉大發明:「積極不干預」(Positive Non-interventionism)。不干預,就是什麼都不用做,但我依然是積極的,有些學者將這個理念視為催生香港經濟奇蹟的重要因素,也有學者認為這其實是句垃圾話,因為事實上,港英政府在1980年代做了許多不同經濟舉措(即干擾了⋯⋯),這些不同舉措都可以被納入這個「積極不干預」中。那麼,我們能否認為「香港:此地彼方」,甚至M+整體,對香港文化藝術的態度,也是一種「積極不干預」?這又意味著什麼?
我們不妨分析一下「香港:此地彼方」進門的第一件作品,說不定頗有啟示性。那是一件九龍皇帝曾灶財的「晚期作品」,他的書法,寫在一幅九龍半島的地圖上。不能否認的是,九龍皇帝的身世,作為香港及香港文化的一種戲劇化演繹,不能不說妙趣橫生。據說,早在1960年代,九龍皇帝已在九龍各區流浪,到處塗鴉,書寫英國人佔領了本屬他家族領地的九龍半島,使他無家可歸。日子有功,九龍皇帝的書法愈來愈具個人特色,他的書寫、書寫載體(比如燈柱和電箱),及城市空間,漸漸產生了一些微妙的共鳴效果,有人發現,他創造了香港極具特色的城市風景。確實,這也是我這一代香港人,小時候常常看到,見怪不怪的日常風景。
「香港:此地彼方」開場九龍皇帝曾灶財作品
圖片來源:翁子健
到了1990年代初,開始有藝術家覺得這是很好的素材,有攝影師在拍香港城市時把它拍進去,作為這位攝影師的作品,不過是一個對象而已;再進一步,有人覺得這些書法,本身就是作品,有人去跟他說話,甚至開始找他做展覽;然後呢?有人請他在一些小物件上寫字,變成可收藏的作品。那麼,他是不是藝術家?據我所知,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認為自己是藝術家,或者說,對他來說無所謂。真正可惜的是,九龍皇帝的街頭書寫,絕大部份已被擦掉,沒能保留下來。如果要說他的作品的話,這才是他真正的作品。
要展出九龍皇帝能被留下的作品,我認為,就必須把這背後的故事一併說清楚,說清楚當時的傳統書法家如何說這不算書法,很醜,是對書法的污辱,也要說清楚當代藝術界的人,為什麼覺得他挺酷,為什麼覺得他有用。不知道這一連串辯論,你只會覺得這無非不過是一種怪怪的審美,要是知道了背後的故事,你或許能理解,他可能是香港野生生命力的象徵,他跟香港的隱喻關係──一個失去身份、失去土地、沒有家的人,一個社會邊緣人,一個一無所有,卻發明了自己獨特表達方法的人;其實這些都是香港藝術家的身份,只不過在這個人身上,戲劇化地放大了,尤其對於非本地人來說,他很能代表香港這個地方能帶來的驚喜。當我們想到這個程度之後,再去想想這個展品在M+這樣一個展覽中發生了何種作用?非常值得推敲。
香港的國際,國際的香港
2006年,M+博物館小組(MAG),就M+的定位,立下了這樣的期許:「館藏應聚焦二十及二十一世紀視覺文化,以香港的視覺藝術、設計、影像及流行文化為中心,然後向外擴展至中國不同地區,亞洲以至世界各地。」²多年來,相關政府報告和官員發言,總不乏「國際頂尖」等用詞。顯然,對政府而言,達致「國際頂尖」是重要目標。事實上,就預算、藏品質量、硬件建設而言,M+肯定是「國際頂尖」。我們進一步要關心的是,有了這麼一所「世界級」機構,對香港藝術來說意味著什麼?
對比臺灣藝術界和香港藝術界,國際和本土問題,頗有不同意味。在香港,本土和國際並無對立,國際融匯在本土中,本土的對立面,則是很難描述的東西。比如,M+藏品相當國際化,亞洲跟中國的東西來到香港,不會覺得突兀,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在出現香港很奇怪,因為香港這個地方本來就什麼都有,這樣的國際化跟真實生活景觀和經驗相通;但如果在臺灣建立這樣的藏品,可能就會有人覺得:「喔,這是外來的藏品。」這樣看來,至少在文化層面上,國際化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種感覺。
亞洲美術史的研究,不乏強調在歷史中發掘國際化的線索,比如香港藝術出現在1960年代倫敦的展覽、1970年代馬尼拉的展覽、什麼時候第一次去了巴西聖保羅雙年展。雖然,對個別事件的考據有其意義,卻不能直接作為國際化的證明,因為真正的國際化發生在人的觀念。對香港藝術家而言,這種內在化的國際,及那個不能描述的對立面,都是極為根本性的影響,但很少有人能把這些影響做理論化的分析。藝術界的高端圈子尚且不能,那麼更不能期待M+或任何官方機構可以做到,藝術的真實和機構的論述間,勢必脫鉤得更遠。這件事很遙遠,但首先需要努力的,還是藝術界本身。
最後,回到地方藝術史問題,一個「地方」必定由它與國際的關係所塑造。沒有國際,何來地方?但是,我認為經常出現一種錯誤的掛鉤,如臺灣藝術代表臺灣,香港藝術代表香港。書寫臺灣藝術史,是為了確立臺灣的身份和形象,這就會讓人更好理解臺灣嗎?要是這樣,我們便會發現,臺灣藝術史背負了不應有的倫理責任和壓力,國族的純粹性,無止盡的爭議。誰能代表臺灣?什麼樣的藝術能代表臺灣?這種思考方式根深蒂固,卻也失之簡化。當下如果面對一班臺灣藝術史或香港藝術史學生,我建議大家建立這樣的出發點:去了解一個地方,最終是為了去了解這個地方的藝術,而非相反。
機構文本講座「積極不干預——香港藝術今昔」討論現場
翁子健主講,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2023年10月15日
圖片來源:臺灣藝術田野工作站
¹原文引自M+官網文件,https://webmedia.mplus.org.hk/documents/mplus-acquisition-policy-2020-tc-20210416.pdf (檢索於2023年12月26日)
²同上註。
作者
翁子健。亞洲藝術文獻庫資深研究員,專攻1970年代以降的中國當代藝術發展,主要活躍於香港及上海。他是第四屆Yishu當代中國藝術評論寫作獎的得主,也是位於廣州的獨立藝術空間觀察社的創辦人之一。曾負責文獻庫的大型研究項目「未來的材料:記錄1980-1990的中國當代藝術」。近年策展「別殺我,我還在愛!──向黃小鵬致敬」(2021),曾參與編導紀錄片「薩特與鄧麗君:1980 年代的廣東當代藝術」(2013)。他也是廣州的獨立藝術空間「觀察社」的創始人之一。